考試周的夢囈

“唉,堆這麽多,還是停不下來。一套接一套地買,書櫥撐爆了。期末了,不看了……”她氣喘籲籲地從快遞點往教室趕,懷中抱著一捆大部頭《西方文學理論選讀》。最後一卷封底上,一幅大胡子老頭肖像格外顯眼,半貼在她被汗濡濕的胸脯。那張半開半閉的闊口,隨著呼吸微微起伏,似乎也被某種異樣的郁熱灼得焦躁不安,壓抑得直想哼叫。零星的路人,多是成雙成對的情侶,打著陽傘悠閑地漫步。單身的她買過傘,可已丟失好久,早就忘記遺落在何時何處;只有傘套空落落的,為書包壓箱底。
她冒著一輪火辣的日頭,在寸草不生的土路上越發起勁地走。雖汗流浹背,卻絲毫未被刺眼光芒阻撓。日頭就在道路正前方、教學樓頂上,給她觸手可及的幻覺,因而像飛蛾逐月。四周沒有一棵可供乘涼的樹,一切都被籠罩在一片沒有瑕疵的白光下——唯有她背後投下一道人形影子,短小粗胖,與她的瘦高很不相符;陰暗模糊,與環境的曝曬格格不入——像個尾隨的黑色小孩。她繼續跋涉,與日頭更近,腰肢更累得佝僂下來,那尾隨者反常地愈發胖大、清晰。如同真有小鬼跟蹤似的,腳步不禁加快,越逼越急。
行至教學樓前井蓋處,她聞見臭雞蛋味陣陣飄出。也不奇怪,年久失修的普通一本院校,下水道不炸就算條件優越。只是今天她忽而異想,這個校園,這座城市,甚至整個地球整個星系,都是一只裂口的蛋:大地是長毛的蛋黃,空氣是渾濁的蛋清,白雲是斷裂的系帶,而太陽是……受精卻已死亡的小小胚盤、永不可能善終的精卵。她瞥了一眼封皮的老頭,推測,那雙看透夢境的眼中,“死的雞蛋”會暗示何種欲念?不過想到生活畢竟不是理論,她沒有繼續下去,轉而腦中浮現另一張面孔,那個告訴她這條“理論之理論”的人……
雞蛋,若沒有縫,使出渾身解數抓握亦毫發無損。可惜,只要裂開一道小口,滴落一滴生命之液,便會在蒼蠅的慫恿下,走上腐臭的絕路,脆弱到一觸就破。她相信,我們認識的世界並非原貌,而是我們“所說”的它的模樣。她的真意,早已在語言的裂隙無助地滴落:那天,高她三個年級的他,求她到學校另一頭,幫取快遞。穿過校園的一路都是粉紅花樹;正好,快遞是大部頭:心理文論,和他專攻的現當代文學史——她莫名覺得有微妙而陌生的心情被喚醒了,於是從朋友圈發道:“來了當當網快遞,要穿過花園去取,可是東君寄來的花箋情書?”後被問起,飛紅雙頰,只是推脫,並非為什麽人而寫。但大一的她尚未學完文論,還不知封皮那老頭是誰呢。
走進教學樓,放下書本,暫時休歇。老頭的闊口,被胸脯的汗水濡濕;紙面軟化,破損,搓起幾片白色碎屑,莫名像重度口腔潰瘍。她想起假期裏誤吃生雞蛋的經歷:父親讓她大火煮蛋;她耳朵輕微地聾,加上正苦心思索文論——誤聽成用小火煮。一口下去,乳白色的蛋液從嘴唇流到下頜——嘔,呸,剛拔完牙,害怕感染,討厭的細菌;急忙把住水龍頭,接連漱口不停。為何對文論如此執著?總是與她的耳聾有關。正是為了逃避致聾的回憶,那灘血色的恐懼,她總是強行思考最高深的理論,用壓倒性的理智擊敗顫抖的無意識。大一並無文論課,可她就是要學:古代文學、現代漢語,太溫柔的喜劇,她不耐煩;現代文學、世界文學,風格不都喜歡,不想全讀。她曾經只想死滅,但終於在後現代文論中尋到了它,仿佛得到某種寄托,不再做——那些事……
她走上臺階,一級,一級。陽光透過窗欞,照亮回自習室的路徑和她,同時加重背後短小黑暗的人形陰影。她聽到背後隱隱有聲、模模糊糊,向樓下望去,如同果真害怕被影子追蹤綁架。影子安靜而耐心地跟隨,拋在身後,卻寸步不離,它可有造次的想法與體力?聲音再次響起,她瞥見了,墻角在滴水——前天的雨水,泡漏教學樓的墻面,一滴一滴,流進地下一層的角落。既然萬物都是有縫的蛋,那末不漏蛋清也是不可能的。前天夜裏,由於沒有帶傘,回宿舍時濕了一身,在單衣與陣風中瑟瑟發抖,她再次管不住回憶。說起那天,真有意思,是她與他第一次正式約會。“約黃昏以為期兮”,中午頭便按捺不住,“哎你急個什麽啊,我還沒出門!”毫無經驗的她笨手笨腳,竟把水開到涼的一頭放了三四分鐘。“誒,水調好了沒?還是涼的麽?我去找人罷……”方才反應過來,尬紅了臉。“浴巾呢,怎就這麽出來了,快披上吧。洗頭幹什麽?”濕著頭發,迫不及待,躺進覬覦已久的懷抱。
剩余的渾濁雨水,依舊在積灰的角落流淌,如永恒的夜漏,煎迫著青春與考試周的刻度。“不想和你待了,我們分手罷。這次真不值得,你讓我郁悶。”決絕的南方口音,透過耳聾的陰雲,恍若萬裏外擊中山巔的雷電。多希望那天下起雷震冰雹,打斷大門前的電線桿,將整樓人困住,就算他有手槍也休想逼她回去!她總覺得南人兇起來要比北人可怕:軟的聲音強硬時往往含怨更多,況且宛轉又加重了責備的意味。然而她學魯迅嘆道:墓中毒蛇,自嚙其身,幽魂休來——離開!為何越到期末考試越開小差?她是靠高強度哲學思辨逃離背後人影的,現在復習大一課程,她不能讀後現代前沿文論了。只是背誦營養減半的文學史,不需任何縝密思考;“理智”的衛兵下崗,“緊張”的內奸開道,“陰影”的囚徒陸續逃離監獄,攻占“腦力”的都城。
她坐回教室,窗外陽光仍舊揮灑光明與陰影。復習英語,drift off,這個詞巧妙,字面義“流下”,引申義“漸漸入眠”。大腦就是一個蛋,醒時沒縫,學霸意誌的外殼堅不可摧;打盹時有縫,各種陰影趁機流下,幻化成一幕幕的噩夢。她習慣在夢中思考:先是覺得幻化形象像絕對精神的異化;後來嘗試利用那老頭的囈語進行占夢,她夢見過同他在雷電中打著遺失的雨傘。今天腦洞又不同了——第一場夢,蛋液濺落,碎片飛過,氛圍一度靜得緊張;第二場夢,轟的巨響與一道白光過後,兩耳流血汩汩,即刻的擔心卻是,今後再難研究語音中心主義……又復一場,嘗試回憶前兩個情景,卻一點幻影也捕捉不回;一切都是突發事件,無從預知,同時無法拾歸——自己生活在一場光怪陸離的幻夢中:每陣新的風雨,未等滲進土地,便被烈日宣告陳舊而抹去;每次新的戀情或學習,未等漸入佳境,便被閃電宣告完成而勾銷。
一切經驗都是突發事件,一切意外都是斷的珠鏈;顆顆絢爛明珠,只一霎驚人花火,便落深淵,永久塵封。他們就是當今社會的突發事件,他們就是擊碎經驗的一霎花火。大一前便接觸深不見底的西方文論,知識體系是碎裂的。開始復習現代漢語,憶起上學期還未愛時,她詢問他,現代漢語難不難、怎麽考。他早已擱置語言學知識,一心復習專攻的現當代文學——現在她對上冊漢語同樣生疏了。“為什麽瘋卷,對績點如此上心呢?考研完全不一個檔次的,還不如多和朋友體驗大學生活,再抓考研。”他道,站在冬季黎明前的曙光中。太陽緩緩爬升,望見背後漸漸明了的陰影,她答:“不敢不卷。太恐怖了,我要以學霸的名號遮掩……陰影……不,以前的學渣經歷。”他不太刷分,但自搞一套,狼狽的績點掩藏了深不可測的學術經驗。她兩頭兼顧,燃盡全部現實生活,除卻文史哲一概不碰,一頭栽進審美厭世哲學的深淵。
現代漢語要背:聯合復句,並列、順承、解說、選擇、遞進。他是大四的實力擔當與靚仔,她是大一的實力擔當與靚仔,並列、順承——文采裝束雙雙猶如古典浪漫藝術家,“我雖貌若古人,思維卻沖在現代前沿。不像大多數人,身著現代服裝,頭腦卻是中世紀遺存的枯木。”“解”開束縛纖腰的絲帶,解說;忽略無數無才浪子而喜歡他,選擇;終於不再是高三小學霸清純少女,遞進。偏正復句,轉折、條件、假設、因果、目的。算“重轉折句”麽?雖然一顆僅存的心完全碎裂,卻並未成對使用關聯詞:陰影習慣被黑夜拋棄,她同樣早已習慣在陰影中被陽光拋棄。那巨響下雙耳的碎裂才是重轉,人生從此掰成光明與陰影兩段。他的“條件”是,準備好對親密關系的接受——她在懷裏,依舊問她。他深夜十一點把她丟回宿舍樓外,冷峻地說:“我很失望。說過你多少次,跳出文學,回到現實生活,可你就是聽不見——親密關系可是很生活很生活很生活的事啊!”“假設”她不耳聾,“因果”便會篡改,她會明白他的“目的”麽?還會將文論當做人生唯一“目的”麽?“我很受傷,我是女性,你是男性,而我必須被你逼迫……還是文論。”他們“偏正”了。
久經磨難的《現代文學史》,擱在方才拆封的《西方文論》上 ,耀武揚威。臭雞蛋的氣息,透過窗欞,滲進教室,與背後影子同流合汙。“還是多與同學玩玩罷,你應該多出校轉轉,經驗一點完整的現實生活。”可是,什麽是同學,什麽是玩玩,什麽是出校,什麽是轉轉?他是絕無希望的,她也是絕無希望的。他是遍識世間悲歡後方才絕望的,她是走出巢穴見識世界前便預先絕望的。絕望,是她唯一的期待視野,萬物全是一樣灰頭土臉,沒有看頭——因此她不可能像他一樣洞悉世界。“幼稚,蠢貨,油鹽不進,只配被哄!”越是無法洞悉,越覺得自己是廢物;越覺得自己是廢物,便越絕望,越是無法洞悉。如同傘套缺失一把雨傘,她同樣有一部分已在“影的告別”中悄然逝去。她也嘗試遊山玩水、放松心情,不過總有影子在身後煎迫,總有破洞在深淵呼號——只好通過采摘詩句,向背光處的暴君“交租”。文論著作,填滿書櫥,擠占桌面,殖民生活,吞噬孤魂……雙耳碎裂後,她沒自殺麽?只是變成慢性:從來不肯保留體力,將腦細胞與脂肪製成蠟燭,隨文學燃燒殆盡。是的,都學魯迅,搞政論,寫雜文,反抗絕望:可他是清醒的悲劇英雄,她是盲目的撲火飛蛾。
“我覺得,我是不會擁有正常生活了。我耳朵聾,和《茉莉香片》差不多……所有人都說,我很醜,我很笨,我是豬,我是廢物點心……從前真的讀不了書,就是有閱讀障礙,就是無法接收信息……所以現在,它們變作硬幣的背面,我要變得比所有人都好看,比所有人都拼命讀書。它們就是我的……大他者、反對黨、兩極格局——我就是故意與它針鋒相對!”發送兩天,他沒回復,她擔心自己惹毛了他,深深懺悔;睡前私下加了禱告環節,跪在月下,祈求上天保佑所有被她惹毛的人:從他開始,到今天沒借到筆記的室友,到上學期論爭的古文老師,到兩年前莫名斷絕的網友,到三年前踩過腳趾的某個路人,到五年前收走誤丟垃圾的清潔工……終於回了:“你就不能少來一點比喻象征辯證抽象嘛。。。唉!”但她早已習慣抽象了:當初躺在冰冷瓷磚上,大腦嗡鳴,雙耳流血,望見塔爾塔洛斯三頭看守犬時,哈裏斯伏在一旁,對她說道,“所謂終極關懷,就是一種理念,你想到它,便既不再怕死,也不再畏生。”於是,她死了;她的神性,將人性一劍砍倒——然而她竟復活了,作為一個抽象的神復活了:“主角的種類與能力皆低微於世人”,她是連同“現代神話”一並復活的麽?
她就是有縫的蛋,就是活該被蒼蠅叮、被人打碎的有縫的蛋,她用有縫的蛋生出變異的雞;變異的雞,幼時是醜小雞,但二十年後,將會成為搏擊風雨、獵殺土雞的金翼神雕。她不再抱怨,感謝裂縫,感謝陰影,感謝死神,感謝惡棍……不過,他,喚起了,某種陌生但渴望的感覺,仿佛在現實見到數年前夢中的花園。她打盹時低聲啜泣,有東西逃過絕對精神,drift off:獸性,掙脫枷鎖,撲咬神性,救活人性;人性重生,麻煩隨之再來。真的沒有愛過他麽?她不過希望找回遺失的傘:為戒備背後的簇簇陰影,她的靈魂,坐著睡覺好幾年了,夜夜握住上膛的槍——嚴陣以待的抗爭意誌;睡眠質量差,精力匱乏至極,也許不久將過勞猝死;是他帶來了暫時的安全感,使她將槍收回鞘內,敢於上床,一覺睡得昏天黑地,一筆勾銷欠下幾年的體力——然而理智同步恢復,清醒異常,意識到他的保護根本沒用;她的陰影就是她的陰影,進攻根本不經他的環節;她的誤判,出於過勞大腦的昏昏沈沈,愚蠢可笑——她在安靜的教室傻瓜一般抽搐忍笑。
六月的太陽終於輝煌後落幕,地球這硬幣翻轉到陰影一面。坐在大教堂般的教室裏,幻覺蔓生:自己是醜怪美杜莎,而他是海王波塞冬。過去,所有的人都避蛇一般將她厭棄,中學同學視她為魔頭,就算一個眼神也被嫌惡與躲避;如今,智慧與戰鬥的偶像搖搖欲墜,她獨愛破除異化拯救人性的學說,自己卻為無盡的文學勞作出賣了靈魂。發辮淩亂,糾纏如蛇,正如那夜,蓬頭垢面,哭號著從旅館踱回校門。《現代漢語》燙金的題目反射誘人的金光,書摞背光處,簇簇陰影攢動,晦暗不明。打開書頁,毅然卷起,影被夾在頁間,一片片略過。又寫文了,又沒拼命硬卷了,又被所有人爭相唾棄了,又被硬幣暗面搶占上風了……《西方文論》依舊原封不動地躺在《現代文學史》下,書皮老頭的闊口上掛著一絲淺笑:他該笑的,他勝利了,他成功詛咒她了,他是有史以來世上最偉大的巫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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