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街景

鬥爭,不過是為生存尋求合法性。我以獨語,為自己尚存於世而辯護。只是可惜,我的一切都被控告,我的一切都需辯護。
辯詞,磕絆結巴,斷裂零落,昭示我的存活並不合法。然而正是辯詞的零落,導致了我罪惡的存活。
鐵屋,破了個洞。不知何時何人所為,邊緣鐵銹剝落滿地。我不再會悶死,高空風酣暢穿過。但酸雨又將攀進缺口,朽腐樓基,使屋坍塌,將我埋葬。這是我的罪過。
豁口,找不到鐵皮填補,沒有工具鍛鑄,輪廓又不規則。曾填充以木屑,但窒息空氣,近乎悶死,後悔而自行破開。
你說,開扇窗罷,既有空氣,又擋酸雨——確已安置有窗,但我在洞前積水處,滑了一跤;窗的鑰匙,沒有握住,不慎脫手,飛出破洞。
為找鑰匙,我從十三樓的破洞一躍而下,墜入正為暴雨報喪的河道,水花過大而出局。河道被都市的口器——化糞池咬住咽喉,翻滾痙攣,口吐白沫。
河道妄想救贖自己體內的汙穢,於是大放清水沖洗——垃圾一股腦全湧上水面,翻湧激蕩,橫沖直撞,漫向天際。比枯水期的滯留更加令人作嘔,還不如不洗。
清水,繼續痙攣,嘔吐腹瀉。淤泥埋葬的陳年垃圾,腐爛過半的沈底屍體,被清水再度揚起;由於深重,永沖不盡。河道慚愧懺悔,早知道就寧可隱忍汙臭,便無這一出。
我不會遊泳,在激流中滑稽地撲棱,越掙紮越沒入垃圾,嗆進泥沙。清水無法沖淡的惡臭,成功無法代替的失敗,奮勇無法改變的懦弱,磊落無法遮蔽的猥瑣,無藥可救。
雷雨嘶叫著,噴出一口酸水,我同垃圾被巨浪一並甩入糞池。回旋波過猛,我被甩上堤岸,摔斷數條肋骨,纏在枯枝交錯間,動彈不得。
撞倒的是一叢灌木,很密一球,數根枝條放射狀地迸出球面——任你如何汲取日光、執著著色碧綠,在路人眼中,你長得都像化糞池膿綠飛濺的爆炸,處境決定你活該。
但你與你的處境毫不相幹:化糞池真正炸了、要檢修時,你會因礙事而被連根拔除。拼死要粉飾井蓋、造就風景,終究成為多余的死囚。更可悲是,不肯停止生長,即使明知徒勞。
它使我憶起,不知名的樹。綠苞鼓脹著,以為是花骨朵,還期待開花,天天澆水,在綠茵下閑坐憧憬。但越發紫黑:不是花苞,是皺縮的小硬果子,虧我白等大半年。
采拮而食,硌牙,又苦又辣;咳嗽,嗓子眼裏一桿進球,我嗆死了。靈魂出竅,俯瞰到自己,恍悟原來別人看我是這般醜。臉色果子一般,苦辣,紫黑,皺縮。
活該,惡果自食,誰讓我以為它要開花,還澆得很認真似的。我是犯下愚蠢之罪的惡人,要下地獄;但地獄何處?我不認路。開啟導航,主要功能就是耗電。
開始蹣跚,導航信號弱,圖標先是不動,又卡到了荒原中去。繼續冒雨爬行百米,水泥罐車濺我一身水,才連上信號——顯示已反方向走出千米。
無奈折回重來,暴雨已而止息,烈日即刻擦盡河水,卻留下街邊窪地的汙垢。路過我的屍體,朽腐已而開始,方借此知並非空虛:
“蛆蟲是世上最大的饕餮家。肥的國王和瘦的乞丐,只是桌上兩道不同的菜。我用吃過國王的蛆去釣魚,再把那條魚吃了,就會看到一個國王能在乞丐肚子裏發生的變化!”
好容易到達目的地,燃燒了能使國王瘦成乞丐的卡路裏。環顧方才發現,地圖有誤,地獄早已在數年前倒閉而拆除,只剩瘋跑的汽車與喧鬧的看客——
流落荒原的孤魂,已在街頭窄巷明白,自己已經到達了地獄,全新版的地獄,無所在的地獄,荒原裏街頭上看不見摸不著的地獄。
於是不再漂泊,附回屍體,重新站起。我活了麽?我死了麽?是僵屍麽?還是死囚?啊,於是我便出現在這了,這座法庭,這座刑場。我只能以獨語嘶叫,只能以鬥爭掙紮。
但我甚至不配使用“獨語”一詞:我的“我”是罪的,我的“我”要爆了,我的“我”即將接受審判,我的“我”將被捆綁著炸死在你們堆積的炸藥堆中。
致死的惡行是哪個條目?妄想?啊,我不明白。“兒子竟敢打老子”,賤人的妄想,甘心永世為奴。“我們牽手飛到金子鋪地的天堂”,蠢貨的妄想,懶驢嘴前掛袋麥子。
可是我呢?構造一個根本不可能存在的“絕對假想敵”並誓死抗擊,也有罪麽?別以為我不懂你的心思,因為我,就因為是我,我還沒做什麽便先驗地錯了。
我的存活先驗地沒有合法性,因此一切鬥爭都是續寫斃掉的策劃書。要行刑麽?先別開始,且聽最後遺願——我要拉個墊背的。
天空——這個惡棍,要嘣掉他:想出去拉肚子,但下雨了,憋著沒去;放晴許久,方才動身。然而走到一半就又打雷了,又走一半就又下冰雹了——
我憋屈著,折回拿傘,渾身濕透,發起瘧疾,正好暈死在人行道旁的水窪。剛才那些,還不都是:在救護車上做的噩夢!天空,這個歹徒,存心以暫晴騙我出去,好謀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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