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鄉》:飛躍大海的蝴蝶

    這是一部講述慰安婦的電影,在裏面有一座房子,肉眼所見的外部裝飾平凡無奇,似乎沒有什麽問題。唯獨到了「值班時間」,女孩們被拽起來,脫下衣服,對每個進來的日本人說歡迎光臨時,房子才在無數少女瀕死的哀嚎和尖叫中活過來,我從未見過如此景象,因為那是一座行走在人間的地獄。
韓國導演似乎很喜歡運用溫馨平淡的開頭引出後面一刀戳人流血的劇情,使幸福的過去和冷酷現實形成某種近乎慘烈的對比。在影片開頭,《鬼鄉》展現了少女正敏無憂無慮的童年生活,與小夥伴打賭,在爸爸背上唱歌,有時因為淘氣還會被媽媽教訓。那時候的正敏真的很美,眼睛圓溜溜,鼻子嘴巴肉嘟嘟,臉蛋飽滿皮膚細白,眼神笑容裏滿滿是幸福和嬌憨,連偶爾熊一點都可愛得招人惦記。
我想,如果沒有戰爭,正敏大概會在她母親期待中度過平凡一生,安全長大,嫁個好男人,生幾個漂亮的小孩子。然而當戰爭爆發,曾經的一切可能都成了不可能。中國有句話講:「寧為太平犬,不做亂世人」,講得就是戰爭之痛,在一個國家尚且不能自保的年代,平民的命運又如何掌握在自己手中呢?歷史浪潮多洶湧,它讓自主成為笑話,把你曾經擁有的奪走,現在留存的也即將流逝,硝煙炮火之中,普通人渺小如螻蟻,所謂安全感並不存在,因為一切都可被摧毀。
悲劇正等待撥弦,伴隨電影中反復出現的朝鮮傳統民歌第一次響起,「阿裏郎,阿裏郎呦,我的郎君翻山越嶺路途遙遠,你真無情啊!把我扔下,出了門不到十裏路你就會想家」,那憂思愁惘的情緒裏,正敏終於要與家人離別了。
此時此刻,房間中收拾東西的母女誰也不知道命運已將刀尖戳到了喉嚨口,年輕的靈魂將永埋在異國的土地。嘴硬心軟的母親正把錢藏進正敏包裏,幻想有一天能與女兒重逢,但如果她知道行程開往的終點,會不會後悔沒能把女兒留下呢?
看完電影曾思考自己處在那樣的情境會怎麽做,如果是一開始就知道女兒要被送到所謂的「挺身隊」(慰安婦所的一個稱呼),身為母親大概會親手殺死女兒,然後一了百了的自殺,畢竟陰間的路再難走好歹有我陪她,人間才是兩個人活著的地獄。
離別
正敏被送到「慰安婦所」前的火車談話是電影的一個過渡橋段,年紀尚輕的女孩們挨擠在一塊,煎熬著初次離家的痛苦和未來的惶惶不安。都說苦難境況往往最容易生出堅固友情,正敏正是在那裏認識了一生中她最好的朋友英熙,她們碰觸彼此,交換信息,仿佛兩只脆弱的雛鳥,在不久而至慘淡的冷光中,始終緊緊懷抱著彼此,從中汲取溫暖,成為對方活下去的勇氣,一直持續到死亡。我很喜歡兩人在火車上那段萌芽的友情,溫暖而青澀,殘留著未被挫磨的稚氣,又因為無知顯得可憐可痛。
不過這裏與一個情節可能很多人疑惑,那就是電影裏正敏叫英熙姐姐,然而兩人實際上年齡同歲,都是15歲,但是到了日軍基地裏正敏又改口說自己14歲。我覺得它並不是bug,所以姑且談談自己的理解。
首先從正敏的性格分析著手,她應該是所有女性角色中最有主意,也最具反抗精神的一個。無論是被抓之前和小夥伴打賭贏東西,還是到了日軍基地從沒有放棄逃出去的機會,並借助同情她的日軍之手取得地圖等方方面面事情來看,正敏都稱得上一個思想靈活且有膽識的姑娘。因此當「媽媽」詢問新人中幾個漂亮的小姑娘年齡時,其他人都老實回答15、16歲,唯獨正敏猶疑了下,故意把自己往小了一歲說。當時她畢竟還只是個有些小聰明的孩子,天真地以為可以憑借年齡小逃過一劫,卻不知道對於一幫禽獸來說,年齡小反而是好事。於是活了15年尚對男女之事懵懂無知的正敏被人帶到醫療室,屈辱地讓陌生男人剪開褲子檢查下體,然後依照日本人嚴厲的尊卑製度,送到最高長官那裏,遭遇毆打和強暴。
人在極端環境下有兩個選擇,要麽成長要麽崩潰,正如無數戰爭裏唯有瘋子活得最坦然.慰安婦所裏噩夢般的日日夜夜催生了早熟的理智,正敏幼嫩的身體似乎隱藏著一顆突然長大的靈魂,這種長大並非屈服命運的麻木軟弱,而是堅強的、隱忍的,仿佛一顆懸崖上倒掛的老樹,即使被折辱虐待仍不放棄活下去的勇氣。
此前我本以為兩個角色的主導者應該是眉目冷艷的英熙,從沒想到嬌弱可愛的正敏最具領袖氣質,主導了整場逃亡計劃。生命突遭巨變的她觀察敏銳,看事通透,早在其他人還渾渾噩噩時,就已經從醫療室裏同伴被蹂躪致死的身體看見了未來可怖的真相。
地獄
    「男人們像狗群一樣圍過來,一個接著一個,在格子間裏,聳動、聳動、不斷聳動,一刻不停,一刻不休,前面剛提上褲子,後面已脫下上衣。暈了的女孩們嘴角沾血,額頭常年青了又紫,還清醒的那些,有余力的正尖叫求饒,沒有的,似乎也談不上好,這些年輕的身體,和管她們的「媽媽」一樣,從眼睛到心底都死去了。」
對於反映史實的電影來說,許多情節無需編造,只要把血淋林的事實往人臉上一拍,所造成的震撼就足以勝過一切文學作品。借用約翰·彌爾頓的名言「心靈擁有其自我棲息之地,在其中可能創造出地獄中的天堂,也可能創造出天堂中的地獄」。在善於惡的極限上,唯有人類能超越上帝,而戰爭,往往能最大程度放大這種極限,
正敏的逃脫暴露後,憤怒的日軍將女孩子從屋裏趕出來,站成一堆,扒掉衣服露出赤裸的身體,侮辱她們「不是人,是皇軍的母狗」。這一幕我強迫自己反復倒了很多次,沒有哭卻更難受,後世有許多研究戰爭的書籍,分析侵害者與被侵害者的心理,但我始終覺得那些細微的感受和痛苦無法用語言說清。女性作為戰爭最大的受害者,無論侵略國還是被侵略國,都註定成為政治的犧牲品,同樣情境下,她們甚至比男性要多付出一層尊嚴。尊嚴不是吃的,不是用的,可失去與提前死亡沒什麽兩樣,電影裏被扒光的女孩們瑟縮著身體卻沒有費力遮擋,正敏初潮後暈倒向醫生打開雙腿面容平靜的冷淡,然而最開始正敏連醫生碰她都會發抖。
我難以向你形容看到那一幕時內心湧現的絕望,悲哀,太悲哀了,一群我們小妹妹年紀的女孩,早已不在把自己作為人來看了。我們可以在網遊裏砍瓜切菜的殺怪,那麽戰爭在某些人眼中是不是另一場大型PRG遊戲呢?菲利普·津巴多《路西法效應》強調情境對人的影響,用戰爭、封閉環境、小團體來舉例,講人在群體行為如何被泯滅個性,為統一意誌所服務,比較有名的例子如法西斯宣傳洗腦。
電影中唯一有良知的日本人曾對女主說,你讓我想起自己的妹妹,女主的答案意味深長,很多人都這麽說。是啊!拋棄軍人的身份,他們何嘗不是母親的孩子,姐姐的弟弟,妹妹的哥哥。同樣,也正是這些人摧毀了未來的母親,弟弟的姐姐,哥哥的妹妹。
戰爭之可怕在於把一切扭曲,日軍說女孩不是人,其實他們也稱不上是人,只是一個成為統治者殺戮的工具,一個是發泄的工具,工具殘害工具,仿佛另一場魔幻現實。而那個唯一意識到一切都是錯誤的日本人,也因為無法舉槍射殺少女被長官槍斃在焚屍坑裏。
都瘋了。
火焰熊熊燃起,士兵和他不忍射殺的女孩彼此依偎,我想,至少在死亡面前,他和女孩們是平等的。
重聚
    電影情節分為兩條線進行交叉敘述,一條是少女正敏和英熙被日軍抓到中國牡丹江做慰安婦的經歷,另一條是被前科犯強奸的陰陽眼女孩京恩與幸存者英熙為正敏招魂的故事。導演通過記憶的閃回和附身使兩者產生超越時空的聯系,給現實題材增加了靈異色彩。對於此舉坊間褒貶不一,說什麽都有。不過我個人倒蠻喜歡的,哪怕這種拖長調子的唱腔和舞蹈對大部分人來說很難聽奇怪,但作為文化背景的擁有者來說,反而成為一種難言的感動。
電影隨著戰爭結束的那一刻將所有事情交代清楚,無論是客死他鄉的正敏和無數於異國枯萎的靈魂,還是飽受過去陰影折磨的英熙,都在此時得到了救贖與回歸。鬼鄉祭開始了,亡魂即將啟程,色彩柔和的畫面裏,我們能看見蝴蝶,許許多多白色的蝴蝶,輕盈而脆弱,在幼稚的童年飛翔,血淚的少年禁錮成標本,定格的死亡中重生,它們托著亡者的靈魂,飛越大海高山,是鬼鄉,也是歸鄉。
Ps:
有人說電影本身的題材性要大於它的的藝術性,存在許多不足之處,對此方面我羞感自己難以做出什麽優秀的發言。因為父母一方是朝鮮族,小時候曾經生活過一段時間,所以電影中許多情節給我的觸動遠比其他人更深。那些曲調,影象,文化所撥動的情感根本讓我無法冷靜,好幾次因為情緒崩潰不得不暫停電影,防止自己不小心抽得背過氣去,說來也是丟人,那種失聲慟哭結果控製不了的情況只在小時候出現過,長大了還是頭一次,別人還笑我人家分手都沒你哭得嚇人。可再重看我估計也做不到,這輩子估計也就這一次了。
寫到這想起幼時拿過的一部中國慰安婦記錄史,很厚,封面上畫著哭泣的女人,我自己也不明白那種書為什麽會被小孩拿到,但還是耐不住好奇心,結果連續做了幾天噩夢,甚至因為有點受刺激此後被大腦強製遺忘。現在想來電影裏導演展露的殘害場面已經足夠克製,我們所看見的,僅僅是戰爭傷害的冰山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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