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贖詩人

閱讀濟慈雪萊詩選後,我發現:在年輕而極富創造力的年華意外遇難,對於悲劇詩人而言,不是厄運,不是幸運,而是——極大的方便。
悲劇詩人以審美的望遠鏡觀看世界,將生活化作一部純美的悲劇欣賞;同時以自己全部的力比多為墨水,將不懈續寫完美的全新情節做為急迫的任務——而這對生命本質力量的耗能極大,它的耗盡又被看得比死亡更痛苦:假如中年失去了壓抑升華的能力、再也沒有靈感將悲劇續寫,生活的悲壯消失、讓位於溫吞——絕不肯接受悲劇完美形式遭受破壞的詩人,便會墜入沈痛的自責與不甘,在衰頹的沒落中萎絕而死。
然而慘遭橫禍英年早逝的結局是悲壯的,所以是美的;配合結局之前的情節來看,從生到死都悲壯且美,所以整部悲劇在完成時達到了的形式百分之百完美:這便是悲劇詩人主觀所希望,因此並非厄運;死時創造力仍未全部對象化為詩句,因此並非幸運。他們的“方便”基於:若仍活著,為保證悲劇的完滿,他們必須殫精竭慮、不懈忙碌、消耗力量、生怕無法繼續;如今完滿已經實現,他們也省了——考試作文似的隱憂與勞碌!
猶如串珍珠項鏈,有一根長線,與一盒不知確數的珍珠;我永遠不知道珍珠是否夠用,下一顆是否仍然存在。用盡珍珠仍余下線,就要用塑料假珠代替;另一方法是,珍珠未盡時就剪斷余線、完成較短卻純正的項鏈,雖然還有珍珠剩下:長而良莠不齊的項鏈,短但純粹唯美的項鏈,這便是悲劇詩人的兩難了!

那麽,已經確定失去了本質力量的悲劇詩人,又應如何從萎絕中自我救贖呢?我親自試驗過:轉向文學理論與批評吧,傳授文學知識經驗吧。
我曾說過,不讀文學原著,休/羞談文學史。現在對一組對子,不獲文學“超驗”,休/羞談文學批評。文論,尤其是直覺主義、神聖的美、荒誕風格,就像紫外光:眼中事先存在相應感光細胞的生物,無需任何努力便能知覺;但更多生物眼中並無相應細胞,無論如何耗盡思緒也無法想象紫外光究竟是什麽。因此唯美主義強調,作家與批評家應該同一,他們擁有共通的波段,方可相互理解、不致偏離、實現創新。並且創作與批評的心理程序相同,都是對現有材料的創造性重組,只不過基礎是自然世界或完結作品;靈感枯竭的詩人通過批評對本質力量進行訓練,不至於用進廢退而文筆衰弱。
與此同時,學習文論的詩人應當成為文學教師,最好是師範類學生的導師。大學之前,我對中學語文老師抱有幻想,以為他們都是“神聖美”的選民、與文學擁有共通的生命。大學之後,一個名叫“中文專業師範類”的東西打碎了幻想:瞧瞧這些刷小視頻的可笑的學生,他們根本感受不到文學原著帶來的超驗,根本無法理解任何一種文論的精神內核,卻竟能被放心地派去教導未來的文學人才!文學教師擁有治愈職責,負責將學生帶回失落的神話精神家園,治愈“片面人”的“現代病”,悲劇詩人要拍案驚叫:醫生,醫治你自己吧!師範生,虛偽;悲劇詩人,本真——就讓真正的詩人以親歷之超驗與創新之批評,真實地扭轉文藝教學的虛偽吧。
文學理論研究太久,詩人會困苦:都說文學消亡於哲學之理念回歸,我求真理的思維方式似乎越發殺滅詩情了;從前創作悲劇的心態是,因狂惑而郁結,卻不急於解答問題,詩句在惑與解之間的糾結中產生;哲學使我一步到位找準解答、超越了一切痛苦、消解了這個產生張力的空間。——我的解決方法是:暫且忍耐,先別作詩,繼續進行文論哲思,沖刺通過“現代神話”復活之前的階段。哲學的創造尚未達到極致,因此仍如劣馬,能被概念性語言的轡頭駕馭;但哲學登峰造極之後,深刻思想的良馬將會掙破常規語言的轡頭,走向隱喻、象征、旁敲側擊、極具開放性包容性的非常規語言。此時文學便完成了復活,詩人同時找回了文學創作的本質力量、獲得了繆斯的終極救贖。
真正果敢的悲劇詩人,需要成為一株花樹:美之理念的春天到了,我的力比多開始流溢,生出靈動才氣之花;夏天悄然降臨,力比多似乎升華殆盡,花朵殘敗,卻生出了學識之綠葉,為更多能量的儲蓄做準備;秋之緒風在盛夏時分幽幽潛入,學識之葉在最茂盛時突然感到局限的酸楚,生命力於是飛舞、轉移,凝結而成璀璨似花的碩果,與花一般美麗,意蘊卻完全超越了最初的華而不實;唯有被綠葉、果實救贖的樹,才是完全意義上的悲劇英雄角色,將在冬季光榮地結束於洋洋灑灑的雪中,世間萬物將為我獻上永恒神聖本質的漫山純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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