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她病重的時候躺在床上,我們這一年見面的次數比以往都要頻繁。她整個人癱著,眼睛半闔著,臉上看不出來是疲憊還是虛弱。父親每次來探望她,都要問她還記不記得我,還記不記得我父親。聞言床上的人會偏過頭來,沒有牙的嘴只剩唇瓣上下閉合著,發出細微的聲響。父親把頭湊近她上下蠕動的嘴,安慰她說一些話,也安慰自己說一些話。
   她在這床上一躺就是三年,從手術室推出來後的三年,雙腿行動不便,做不了康復,就和一張床相依為命。術後的一年還是有哭有笑的,有人來看她,有人來陪她說說話,她還會主動問我說要不要從抽屜拿兩個蘋果吃。術後的第二年,她的情緒就開始變得異常激烈,每回見到父親都要攥緊他的手臂,像抓住了浮水的稻草般使勁的問父親,什麽時候可以回家?為什麽還不送她回家?父親騙她快了,快了就是不可能。快了,都是騙人的。一個都下地走不了路的人,回家裏去怎麽活?出了事誰來負責?可是每一次父親說快了,她都會平靜下來,等待父親下一次探望和回答。術後三年一個人的意誌再頑強,也快被耗盡了。她偶爾會說兩句,說種苗的時節到了,說摘桔的季節到了。不說話的時候就闔上眼,任誰也別想叫醒她。她的眼珠變得很渾濁,和賣菜攤上翻肚皮的魚沒什麽兩樣。
  後來有一次父親去看她沒帶上我,回來的時候情緒波動很大。我想湊上去問他,母親就在一旁拉住我說,奶奶找了醫生要給她打安樂死。結果當然沒成功,醫生怎麽會這樣輕易答應病人的請求,再者,醫生一向是病人家屬的眼線,負責看好床上的那個人。她三年前就是一個將死之人。進手術室也是迫不得已,身體的腫瘤轉移到腦子裏,病危通知書都簽了不止一張。手術的風險不算大。七三,六四的勝率。推進去了,要麽緩幾年,要麽死裏面。對於我們而言只有1/2的概率,父親紅著雙眼說,簽,一定要簽。保不準就好了呢。於是三小時換三年,手術臺上的三小時,換來這之後的三年。
  從那之後我就很少去見過她了,她的情況一直都很不樂觀,熬了三年也沒熬明白這多余的日子能用來做什麽。我透過氧氣罩去看那張罩不住的臉。她正巧也望向我,我們隔著一層玻璃相望。她不靈活的手指蜷曲著向我這邊挪動,我突然就很沒出息地想哭,憋著一張臉去握她的手。她不笑,也不說話,就任由我牽著她。我很想問問她,你小時候也這樣牽過我,你還記不記得了。你現在還認出我,能不能再叫一聲我的名字。但那個情況下她已經說不出話了。
  後來她還是走了,挑我難得空閑的日子走的。
  從殯儀館裏走出來的時候,天氣並不如預想的一般陰沈,12點的太陽毒的很。我為她撐開一把黑傘擋在她的骨灰前,我說,你一定不要太傷心,我來接你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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