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封情書

窗外一片陰冷蕭瑟,黑雲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烏黑如墨的雲翻湧著,卻可看見遠處朦朧著還有一段山巒。雨滴如黑墨一樣自天幕墜落,擊打在窗戶上劈啪作響,那雨水擊起的水花恰如白珠碎石。
 
白色的圍簾裏,坐著一位老先生,頭發花白,卻軟軟地從綿帽中耷下來,松松散散地蓋在布滿老年斑的額頭上。雖然他已經老去,但依稀可以看出他當年的俊秀模樣。
把你支開可真不容易啊,比起當年偷給你寫情書支開我媽可難多了。
要不是我想吃那家最遠最遠店裏賣的雙皮奶,到了這個關頭,你應該不會離開我吧?
筆尖在信紙上摩出“挲挲”的聲響。他現在很虛弱,寫一會兒,就得停下來歇歇。手上皺起的皮膚軟塌塌地貼在手背上,隨他呼吸微弱地起伏,褶皺也一舒一緊。
“我知道我這病是怎麽回事兒,醫生對你的囑托我也聽到了。其實你大可不必如此勞心勞力,浪費精力還浪費錢。
所以接下來我所寫的,可一定要好好記著:這是我們之間最後一封情書了。治不好的病,我不治。
我累了,想歇息了,不想再望著輸液管中那一滴滴永無止境的輸入我身體中的藥水了。這病讓我很痛苦,很疼。
活到這個歲數,什麽都嘗過了。我當年也是年少輕狂,不知輕重。少為紈絝子弟,極愛繁華,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鼓吹,勞碌半生,皆成夢幻。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此處摘自張岱的《自為墓誌銘》,張岱yyds!)我贊賞自己曾被別人贊賞過的一切好處。我不悟被贊賞者既是贊賞者,被追求者既是追求者,被戀愛者既是戀愛者,我芒無所知,正惟求之不得,要去捉住那不可捉摸的虛榮幻象。
死亡,離開的人數不勝數,經歷的關卡一個接著一個。可到現在我都放下了。”
他頓了頓,重又寫到:
“可唯獨放不下你啊,老頭子。
支撐我走過這無數載春秋的你,我怎舍得拋下呢?你照亮了我整段人生,是你將誤入迷途的我拽回正軌,是你給予了我最需要的溫情,是你給予了我那我最缺少的無私與奉獻,是你給了我一場跨越半個世紀後仍未結束的驚天動地的愛情。
猶記那次我被關在家裏禁閉,你每天晚上跑到窗子底下來陪我聊天。
八月初江南的傍晚也仍是悶熱難耐,可你卻蹲在草叢裏,一蹲就是幾小時。又是唱歌又是講故事,一晚上都不停。
第二天看到你身上全是被蚊子叮的包。
我真是想哭又想笑,你說你啊,怎麽就那麽傻呢?”
他嘴角揚了揚,停下筆,望向窗外。回憶如潮水一般湧來襲上心頭一幀一幀播過。他細數了自己的過往,仿佛每件事都與那個他深愛著的人有關,他很滿足。
“人老了就是老了,老是陷入回憶出不來。不過回憶裏全是你,也挺好的。
他最近說話寫字,越發的幼稚,話一句接著一句得人以為他還是當年青澀的少年,他仿佛也意識到了,便又加到:
老了還喜歡裝嫩,可惜化療弄的我頭發沒了,人也老了醜了,再不當年了。不過我希望今天過後,你腦海中都是我過往的樣子。
他寫字速度越來越慢,眼睛也慢慢閉上了
老頭兒啊,我大約要撐不住了。再囑咐你幾句,你別嫌我嘮叨:冰箱裏我腌的鹹萊都是你愛吃的,好多好多,夠你吃了,如果還是不夠,配方在旁邊,你可得親自上手了,我手把手教過的,沒問題;我走後,再找個人來陪你吧,你那閑不住的性格,不知道我走後你會不會無聊到自言自語,所以再找個人吧,找個可以陪陪你的;冬天冷,別再不帶圍巾、手套就出門了,凍到你你就知道北風的厲害了;重要的東西已經貼好便簽放在床頭了有什麽想不起來就趕快去看看;還有啊,平時多喝水多運動,從明天起就再也不要來醫院了,這地方不舒心,沒有家裏好。
眼淚一滴一滴從眼眶裏滑出,落在信紙上,染出一朵朵股開的墨花。
“以後多想起我啊!但也別太想,繼續生活個幾十年,把我沒活夠的也活上。不知道你沒了我還能不能好好的…唉,快要不想走了,想陪你再看看星星,再聽聽谷中的風,再回憶當年的故事。無論我們之間有過什麽樣的猜疑,我想要你知道,我始終愛你,甚至此刻我有一種強烈的願望。
希望能與你把一切重新來過,好讓我把所有沒說出口的話告訴你,把所有過去做錯了的事重新做好,但面對病魔,我投降了,不過還好,此刻除了你不在身旁,剩下一切都好,我困了,要睡了,最後再道一聲晚安。
這次有所不同,可能很久很久後我們才能再次重逢,所以再道一聲晚安。
還要加上一句:我愛你。
給最愛的老頭子
親愛的封筆
寫罷,他躺下了,蓋好了被子,閉上了眼睛。
空曠的房間仿佛沒有邊際,遠處卻飄來了雙皮奶的香氣。
窗外忽然狂風席卷,吹散了漫天的烏雲,露出來夜色。
一點星光散開,透過蒙蒙霧氣,散進屋內人的心中。星辰的光輝穿越數百光年,只為來見他。
蝴蝶遊過夜晚,如魚飛過天空。

推薦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