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紙守江山

我靜靜地守在墨硯前,望著院中的少年。秋風蕭瑟裏,少年持鐵杵,握珠石,把稀世珍寶碾研成粉。
數不清的日子裏,這位少年對我久久凝望。我從未被這樣望過,他看著我的眼神比落日的山林還要廣遨,比天邊的飛鳥還要悠遠,像要把我望穿。我聽見他呢喃唐賢今人語中的壯美河山,於是我也回應他久久的凝望。
他寸步不離地守著我,我也寸步不離地守著筆墨。他灼熱的目光要把我燃燒。而我,似乎比他更迫切地想知道我的價值。
我,究竟在守些什麽?
他讓水墨在我身上跳舞,給我定下了剛柔並濟的不凡風骨。接著,他又做了前人未曾做過的事:把石頭帶給我。他用赭石鋪出我的底色,讓重巒疊嶂的群山有了根系。我好像不再輕盈如飛鴻,身上承載了土地的重量,一座又一座的山在我身上漫延開,巍峨屹立。山沈重的腳踩在石青的綠意裏,相互紛亂交錯成網,一並逍遙地向遠方延伸,沒有邊際,也不問歸期。我不再單薄,成為了望不到盡頭的空間,成為了一片世界。少年又用石綠將我染遍。幾層綠墨相互重疊,顏料來不及風幹,就被渲染出寶石般透亮的顏色。碧色欲滴的不止是畫面,還有孔雀石的億萬年前。忽地,幾座庭院擅自闖入我,帶來了四方百姓,讓我從充滿神性的山林回到人間。一扁舟,一帆一槳,一襲白衣,安身立命於塵世間,遙遙守望一碧萬頃。有些生命 從我身體中醒來,鮮活地跳動著脈搏:同飛鳥相伴,在雲中高歌,我是晨間山頭的一縷薄霧;待藤蔓爬過,聽遠足者吟詩,我是山上木心的一圈年輪。幾位壯年,在田間勞動;庭前書生,於草木間作文。人與自然達成了極致的和諧,我所守住的千裏江山,真正做到了給色彩以靈魂,給時光以生命。
宋徽宗在我面前落淚,細撫我的每一處顏色,良久無言。清乾隆在我面前狂喜,立刻將滾燙的紅泥烙印進我的身體。同為皇帝的他們,是否也有瞬間入夢出世,以為得到我,就可以和千裏江山同在?我從他們的目光中,看到了欲望瘋狂生長,那是對永恒的渴望。可很快,我被塵封。這黑暗的等待實在太過漫長,長到讓我絕望。我懷疑外面的世界已經天荒地老,於是不再抱有被打開的希望。
數不清的日子裏,我看不見光。我無聲地守著千裏江山的世界。
直到有一天,一群人把我打開。我被驚醒。四周的目光像要把我望穿,驚異、感動,震撼,各種情緒出現在他們臉上。他們將我久久凝望,這註視的目光,讓我回到了宋朝那個少年身上。我看見他們拿出來石青,石綠,赭石,孔雀石。看見他們持鐵杵,握珠石,把稀世珍寶碾研成粉。
原來,歷史的洪流沒有沖刷走我的光華,城頭帝王旗飄搖變換無法奪去我的絕色。原來我守的是江山千裏,是藝術的閃爍。
我守的,是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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