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把全世界的盛景都送給你

    一封奇妙的來信,一位陌生的先生,一段不存在的故事,一個未醒的夢;
    一封陌生的來信,一位不存在的先生,一段奇妙的故事,一個終醒的人。

       窗外群青色的山巒不斷後退,山的盡頭露出枯黃的秋草,以及級級梯田。和火車一道越過群山的,還有一群白色的飛鳥。
       一張張信紙在車廂內翩躚,最後落在一張小桌上,泛著樸素的淡黃。信紙整齊地碼在男人面前。男人的目光從窗外回到後座的小桌板上,那些信似乎是專程找上他的,拿起信紙,津津有味地讀起來,信的第一句就與他先前讀到的截然不同:
       “我想把全世界的盛景都送給你。”
       男人眉頭舒展不少,眼角隱約有了笑意,似乎連陽光也更溫晴了幾分,落在信紙上,指引他繼續往下看。
親愛的周先生,
       你好哇!
       從某種層面上講,我們也算是老朋友了。你看,我們認識了這麽久,向來相處得很愉快。無論我心裏想什麽,你都能即刻領會,那麽多個夜晚,你陪我一起談論文學,藝術,音樂——那些我從來都沒有指望能與別人分享的事物。你知道的,電影、音樂、書籍這樣的東西幾乎是沒有辦法分享的,那種真正意義上的,沒有刻意敷衍亦或是強加意誌的,平等而深刻的交流。能夠與這樣的你相識,我是多麽幸運啊!
       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初次見面的情形,那時我還小,印象中有中年人對我冷嘲熱諷,他們說得真難聽啊,難聽得讓我記不起那些人究竟是誰。想來我也和他們說的一樣,是個糟糕透頂的人吧。還好,你來了,那時我覺得你是一個來拯救我的英雄。我在你肩上啜泣,那時候你還不太會安慰人,只能笨手笨腳地拍拍我的背。你帶我找到那個老爺爺的雜貨店,教我把難過都寫在紙上,投進爺爺的信箱裏。你還帶我去和爺爺聊天,逗終年窩在店裏的老貓,然後你去幫爺爺修空調的外機。那個爺爺真的很善良,回的信也像他人一樣溫暖。不過那封信我始終沒有投進去,畢竟那是你教我寫的第一封信,是我們相遇的證據,我要好好收藏。
       從那以後,你就經常來陪我。我其實挺悶的,對於戶外的活動簡直一竅不通,你就待在我的書房裏,給我讀書架上落了灰的書。每當這時候,我就可以正大光明地看你,描摹你下頜的輪廓,仔細記住你的每一寸臉,因為只有這時候,你的視線才會專註地留在書頁上,不會發現望你望得出神的我。你生得真好看吶,讓我不由自主地聯想到來自古希臘的或者文藝復興時期的雕塑,然後我才會發現我走神了,還好沒有被你發現。
       你知道我向來是不愛運動的,它給我帶來一種發自內心的恐懼,尤其是我聽聞自己不得不去遊泳的時候。我恐懼換上泳鏡以後分辨不出泳池裏面的任何人,只能深一腳淺一腳,瑟縮在死藍的泳池一隅。我更害怕在冰冷液體中一個人不知所措的茫然樣子,不敢遊,也不敢停,因為那樣我就會無遮擋地,難堪地暴露在所有人眼中,我分明不值得他們花費多余的精力去圍觀,可心魔時常作祟,這大概也是我的糟糕之處吧。
       那時候我就想:要是有這樣一個人,能夠一直陪著我,幫我一起抵禦那些我難以言說的困窘,那該有多好哇。
       我真的是足夠幸運,才能遇見你。周先生,你真好,是那種溫柔到讓人打心眼兒裏覺得你周身都散發著光的那種好法。我發現我已經離不開那個一直陪伴我,與我心有靈犀的周先生了。
       我剛進高中的那些時日,常常莫明感傷,回想往昔初時針撥散的花瓣一樣飄落的日子,無聲追憶著綻放的斑斕。那時候我常常有一種錯覺,覺得舊友,甚至你給我讀的那些書裏的人,此時也走在校園的某處,看教室窗外瘋長的枝椏,總也擋不住烈日,終究也酒壺一撞,敬過往,也敬健康與自由。我甚至常聽到有少年在淺唱“你是我藏不住的愛與輕咳,億萬年仿若一刻,因你愛即美德。”
       以至於,我不得不時時提醒我自己:那些是幻覺,不要相信他們。周先生,你就是在那時候便選擇搭火車去旅行的。那時候我真傻,真的。執著於真實和虛假,真的有什麽意義嗎?再或者說,我又從何來證明我的世界就是真實的呢。
       周先生,你曾對我說過,意識的存在有兩個條件,一是大量的信息量,二信息之間的聯結程度,二者俱存,意識也隨之產生了。周先生,那時候,你告訴我,萬物真的有靈,從奇點開始,炸碎飛散,在我們腳下的大地裏,在我們呼吸的空氣中,有我們頭頂得漫天星辰裏,照亮宇宙的每一個角落。
       既然如此,那我們為什麽要否定他們的存在呢,他們自有他們的世界,你也一樣。你曾和我說:“你和我不一樣,你是能讓月亮奔你而來的人。”
       可我不想讓月亮奔我而來,我只想讓你奔我而來。我不想和你一起看月亮的時候用幾不可聞的聲音說:“今晚月色真美。”,我也不想在你登上火車的一刻輕嘆“夏天過去了。”
       我想讓你走過的路上繁花盛開,人聲鼎沸,讓你在回來的時候聽見我輕快而歡暢地說:“陌上花開,可緩緩而歸矣。”然後我們在漫山遍野的花海中相擁,我細嗅你發間好聞的薰衣草的味道,雖然,我迄今為止還沒有聞到過真正的薰衣草味。周先生,然後我要把頭埋在你的脖頸間,那裏氤氳著幾乎變得有形的你的氣味,我想虔誠地一寸寸向上吻去,覆上那微苦的檀香的源頭。——每次你朗讀的時候,聲調就像文火炙烤得微苦但安人心神的檀香。
       下一秒,我們從高空中墜落,甚至無瑕去體會耳邊飛過的勁疾的風,我們在冰面上被撞碎,變成四散的折射著妖治光澤的塵屑,我們一起被海浪卷蝕,再在海底由塵屑變成兩尾自由的魚——我們的雙尾還系在一起,就如同阿芙洛狄忒和她的孩子,我們雙繞著向上盤旋,仿佛不是魚,而是飛鳥一般,霎時我們就是飛鳥,俯沖而下。在魚和鳥觸及海面的一霎那,我們又成了蝴蝶,兩只在冰天雪地中飄飛的絢彩的蝴蝶,我們扇動翅膀,然後出現在地球另一端的臺風中心,我們又變成了我們。我,沈銜舟,還有你,周先生。我們在臺風眼中親吻,然後從內心迸發的難以抑製的喜悅把我向上推起,我又變成了極高的高塔上那個小男孩手上的紙飛機。
       而你上了火車。我從男孩的手中出發,飛過白雪皚皚的孤峰,落英繽紛的桃源,飛過微風不燥的林梢,金黃燦爛的田野,從火車的窗子飛進來——只要我想,你也會奔我而來,可我又不想了。
       我只希望,把我的心意傳達給你,就如同傳達給我自己一樣,你因我而生,隨我而想,是我心裏永遠最理想的那個周先生。只要我秉持著這樣的思想,那麽周先生就永遠是我至死不渝的伴侶。快到終點站了,我就在那裏等你,等看見你,雲層舒卷,微草結子,我就朝你輕笑,卻不說話,我想你一定知道我是什麽意思。
       我的意思是,周先生,我喜歡你,是伸出又收回的手。
       換句話說,
       我想,把全世界的蜃景都送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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