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吃飯”

人是非常,非常別扭,奇怪且讓別人感到無可奈何的生物。
如果今天的晚飯是素菜,而我真的恰到好處地不餓,那我也要強撐著把飯吃完。或者今天晚上是家宴,但我真的,真的不餓,或者菜真的,真的不合我胃口,我也得該死地吃完。
因為“沒有人會包容你矯揉造作的脾氣”。
因為“你已經長大了”。
我很奇怪什麽時候代表著歡愉,滿足與生存的進食行為成了其他東西的附庸。我們擺了大魚大肉,準備一個上午一個下午就為了把東西塞進嘴裏後再用一箱啤酒清腸?
換種方式說,假如今晚晚飯全素,而我表示了自己不餓的意願,他們會這麽說:
“怎麽還像小時候似的挑食?”
“吃點菜又不能要你命。”
“冰箱裏還有香腸。”
“都是家裏人,裝什麽淑女。”
“零食又吃多了吧。”
“減肥也不能不吃飯啊,會餓壞身體的。”
“減肥就多運動啊。”
“再吃點,吃那麽少。”
我說:“我真的不餓。”
上面的話就再重復一次。
然後我媽會用她一貫冷漠而嫌惡的語氣說
“她早飯一向吃得不多。”
或者
“她零食吃得太多了。”
或者
“她午飯吃得太晚了。”
如果還有人憂心忡忡地問,孩子不吃飯哪行啊,她就會接著對那人露出一個微笑,說:“她就那樣,隨她去吧。她餓了會自己找東西吃的。”
在此期間,我不用說一句話,也不能說一句話。
然後她對我說“你下去吧,下去吧”,用趕一只蒼蠅的動作,疲憊地驅散我,皺皺眉,再回去加入談話。
好像她非常,非常厭倦。
好像她埋怨我不夠懂事。
好像她在說既然你在這,你就該吃完,別管你自己。
如果我走得稍微慢一點,就會聽見父親再重復一遍年幼的我咬著素餡餃子哭出聲的事跡。
真的很奇怪,該意識到事情有更大的導火索時他們視而不見,而當事情明明白白時他們偏要找個冠冕堂皇的“正常”緣故。
就好像孩子面對飯菜不餓是一種罪一樣。
那一刻我意識到我真的就是飯桌上的一只蒼蠅,除了吃飯外毫無用處,甚至連我的學習他們都無心炫耀。因為那樣令我不滿的成績都會使他們的家長朋友不安,自卑,嫉妒,難堪。而在家庭之間,並沒有與我同齡的兄弟姐妹,所以我無足輕重,所以我僅僅是礙手礙腳又長得太高的擺設之一。
她那樣疲憊,艱難地重復為我解圍,可能是為了順利展開下一階段的無謂話題,也有可能只是單純厭煩要為我的每一個表現收拾後續。
她知道“我不餓”,但除了她以外,竟然沒有一個人信這句從我嘴裏說出的話。所以她要找其他原因,其他“借口”來搪塞,來放我離開。
我甚至覺得我該感激她,因為我不會像年齡更小的孩子一樣被掐著兩腮強製塞飯。
我知道她是在給我解圍,但我始終想站上桌子對這些盲目的人大聲嚷嚷:
為什麽非要我母親做我的代言人,為什麽不聽聽我在說什麽,為什麽直覺認定我的話不可信,為什麽以為所有表述背後都有其他原因。
我承認我小時候,是,任性,幼稚。所以我說謊,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麽。但事到如今,你為何還不明白我已理解凡事因果?為何還不認為我已長大?又為何還要凡事冠上“你長大了”來讓它顯得公平公正?
我不回你的話是因為我不愛搭理你,你也不值得我搭理,我更不知道該說什麽,不是因為我叛逆或心情不好。
我不吃這頓飯是因為它真的不好吃,我不想照顧你的自尊心,當然,這時候我心情不好,但我不願意拿它當借口。
既然你覺得我沒有長大,那我就看不懂氛圍。
還有手機,還有他們大聲抱怨孩子沈迷的手機。
問我為什麽在飯局裏玩手機?我對你們那些瞎扯的故事有多大興趣你們自己心裏不清楚?
你們要求我認清人情冷暖,要求我傾聽成人世界亂七八糟的炎涼,要求我提前對這個世界失望,我不願意。
我,不願意。
我長大了,但也只長大到少年,我知道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不代表我就要和成年人一模一樣,疲憊,庸碌,倦怠,消耗所剩無幾的熱情,渾渾噩噩地度日。
假如我再殘酷一點,我會指著他們的鼻子說:
“你們已經沒有未來了,可我還有。”
但是要尊敬長輩呀,要待人有禮啊,所以我拿母親當擋箭牌,安靜吃飯,然後消失在煙霧繚繞的夜晚。
最後的最後。
我實在不明白,他們用“我已經長大”綁架我要我“懂事”,最後卻還是用小時候對待我的方式揣測一顆心。是的,孩子怯於說出自己的渴望,所以幼年時他們要擺出一切可能性試圖找出孩童想要的真相。那並不是錯,那是愛護。可他們什麽時候才能從言語,行動和認知上同時承認,不論在什麽情況下,我都已經長大了,實際意義上地長大了。在面對“吃什麽”這種問題上,我不會矯情到假惺惺說自己不餓結果半夜捂著肚子起床。我已經成長到能明確地意識到每一句話的後果,意識到我所有的舉動都會引出一條道路,意識到面對無關緊要的問題撒謊只會損耗自己。
我不需要自以為是的討好,我不需要假裝成熟的愛護,我不需要從古至今的禮節。
我已經長大,雖然我渴望自己依舊年幼,但我已經長大。那是一種擔當的責任,告知我不能再肆意妄為,卻沒說清楚成人也理應認可我的判斷能力。
所以當我說“我不餓”的時候,
大部分情況,我,他媽,真的,只是,不餓。
可我長大了呀,我知道自己有面子,所以不能讓別人下不來臺呀。
所以呀。
“好吃。”
“一碗夠啦。”
“比我媽做得好吃多啦。”
“真的很不錯!”
“我明年還要吃!”
就算我過年發四十度高燒,渾身上下沒有力氣,沒有胃口,為了讓家人高興,為了不讓他們擔心,我依然得說,假裝我真有如此的執念,假裝我真的有這個欲望,他們就會高興。
他們就會高興。
我們會相安無事。
“我要吃姥姥的炸雞翅!”
這樣在他們眼中我就長大了。
要誇,要吃完,要給足面子,要學會長大。
你到底為什麽要從一個孩子的口中獲取贊賞又不信他說的其他話,你自己心裏沒點數嗎?
沒點數嗎?
我長大了,但我又沒有。
為什麽?
因為我知道自己該承擔責任了,但我在心理上拒絕。同樣的,其他人也並不覺得我在承擔我所做帶來的責任,他們依然覺得那些還落在我的父母肩上。誠然,我也曾自私懦弱懶惰到如此希望,但在意識到承擔責任帶來的是尊重後,我依然選擇直面它。
到底是我沒成功擔負起它們,還是沒有這個機會?為了不推卸責任並大度認真,我當然選前者,可我內心深處依然不夠公正,我會選後者。
我長大了,我需要目光,我需要尊重。不是你們假模假式在飯桌上懷疑我“不餓”的真正動機。
我也沒有長大,我依舊任性。我無法跟你們討論社會動蕩,討論經濟問題,討論外交,政治,工作,生活壓力,我也不能在那張飯桌上目光呆滯,好像我要交代一生。就在這煙熏火燎,牛皮滿天的飯桌上。
因為我才十四歲,正常的,平庸的,成長的十四歲,我還沒過夠自己的青春期,我對此毫無興趣。
“你為什麽那麽胖呢?”
“該減肥啦。”
“多吃點飯。”
“不是不好吃吧?再嘗嘗?”
不好意思,為了維護你們那些小心翼翼的家庭自尊心,(當然也因為我懶)我們活該挺著大肚子推杯換盞。
為了不再解釋那麽多回,為了該死的面子,為了一切,我會吃完的。
我會的,所以別再說了。
我自己當然也沒好到哪去,但你們是想看見更好的下一代,還是讓他們與你一樣掙紮在迂腐的泥濘裏。
我看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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