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竹

來福女俠等這一天已經太久。
她登樓遠望橋後鄰省，只見祥雲繚繞，瑞氣盤旋，隱隱可聽斧鉞金聲。反觀腳下方寸，四野街道因江湖頒布禁放令而愁雲慘慘，而滿目蕭瑟，不由嘆息。
而今禁製已開，八方征塵滾滾，十面隊伍林林，旌旗招展掩日昏，殺氣沖騰草木驚，上山捉虎姊妹行，下海擒龍娘子軍。來福女俠縱身躍下木椅，從口袋中抽出藍綠寶劍，霎時龍吟虎嘯，真真寒氣逼人。開機後霞光萬丈，百鳳朝陽，自此龍泉已入英雄手，只待出門斬閻羅。
街上人各懷絕技，摩肩接踵，強中更有強中手。要搶得限量鞭炮，都得憑硬本事。此外吆喝殺價，采買年貨，哪個熱鬧鋪子前沒幾個眼刁耳尖、功夫齊天的賽神仙。且說路口砂糖桔鋪子老板憑一招「推窗見月」連勝三場，狂得鼻眼朝天，正絨布圍裙映日紅，年關門前抖威風。恰時有人高聲大喊：「老匹夫！休得猖狂，某家來也！」話音未落，一匹白色電瓶戰馬已從人群躥出。
來福女俠一看即知此戰難休，撩袍邁步，圓場走過，行至二十步開外的春聯鋪子前。坐陣者厚背粗腰，面如土竈，身穿大黑襖，手拿裁紙刀。來福女俠攤前站定，對方單手一甩，金光乍現，原是將孔雀翎藏入瓜子殼中！來福女俠暗自吃驚，面上不顯，兩人對立相視，暗流湧動。
「你這......」來福女俠翻動桌上春聯，皆是富貴平安之語，無甚異常，當然她明白自己的目標也不會如此簡單地藏在對聯裏，此番無非是作樣麻痹旁人。
「......有炮麽？」
對方神色一凜，迅速亮嗓：「俺只賣門對子！斷沒勞什子炮仗！」
天地正氣忽滯，事態突然緊張起來。
來福女俠手上不停，余光觀察周邊人流，見左邊大媽口罩上雙眸如鷹，右邊老太籃子裏暗藏玄機。她腦中飛快思索如何破局，不知何處金鼓敲碎、玉鐘撞破，一聲炮仗震天響：「砰！——」
女俠和老板擡頭對視，千言萬語不過瞬間，兩人已用意識分出高下。來福女俠勾唇微笑，起身離開。老板擡眼見對面明晃晃的甘蔗棍，一節節竹子樣，夕陽一照，毛骨悚然，險些激出白毛汗。他兩步追在來福女俠兩步後，低聲快講：「天黑濱湖路，燈外時有貨。女俠珍重！」
來福女俠步履未停，悄聲道謝。
行至拐角又是當當響，來福女俠大驚，莫非有人敢於鬧市行險？她忙轉過街角，只聽爆竹地一聲：「恨啊！」
恨？！
這、這！
來福女俠火速上前，甘蔗車後一個喇叭炮仗般地響著：「甜哩恨吶！」
誤會而已，來福女俠轉身欲走，一根紫皮白霜帶葉甘蔗橫在眼前。
「小丫頭，空手來的，就別空手走了。」
來福女俠擡起甘蔗：「大娘客氣，當心有人偷營。」
「哼。」甘蔗大娘一個後空翻回到車前，抄起兩桿甘蔗黃玉鞭。立在椅靠上耍套二龍戲珠，一鞭護住面門，一鞭迫向甘蔗棍，將甘蔗擋回來福女俠懷裏：「丫頭休走！今日一天二地之緣，三江四海之份，不收下此棍，豈不讓我甘蔗老太君英名盡喪！」
來福女俠一招野馬分鬃復將甘蔗推向老太君，老太君雙鞭撐住，下盤不動如山，二人在街角僵持不下。來福女俠笑道：「老太君何苦緊逼，過年倒該和和氣氣。」話雖如此，手下卻隱隱用力，兩人較勁各自一身熱汗。
老太君見拿她不下，舞動雙鞭，殺得煙火升空。她做空掐訣，口頌靈文：「上學地！你來拿！吃完甘蔗考清華！」隨即鎳雙鞭蓋下，再度念咒：「讀書地！你別怕！吃完甘蔗考北大！」來福女俠子午腳大邁蹬住地面，提棍趲勁，以棍做槍，聚得狂風大作，迎上雙鞭。老太君借力挑開，槍鞭相對，車旁數聲鼓響，老太君又喊：「考北大！準備好！將來好當大領導哇！」
「好！」路旁俱是喝彩。
二人越殺越妙，一陣劈裏啪啦。來福女俠無意久戰，解變槍法，使得神鬼莫測。老太君暗道不妙，此番血氣之勇、口舌之快，定難以勝她，還須智取為上！於是虛擊雙鞭，趁勢上前，低聲道：「九塊錢一根！」
「老太君誠意不過如此！街頭那大爺八塊錢一根！」女俠說完架開雙鞭，還棍要走。
「好刁的丫頭！八塊便八塊！老婆子我再送你兩顆橙子！」
來福女俠祭出藍綠寶劍：「老太君豪放！在下卻之不恭！」
收下甘蔗，來福女俠來到此行終點——一家煙酒雜貨店。老板娘儀容堂堂，威風凜凜，劍眉星目映銀盆，皂白分明正氣蕩。兩指不動，手中的花生自行破殼，「嗵嗵嗵」幾聲炮響，又是滿桌核桃大軍丟盔卸甲。來福女俠忙上前行禮：「見過老板，不知此處可有......」
「心中有炮，萬物皆響。」老板娘知她心思，起身示意前方空地，「這些，皆是我的心中炮。」
來福女俠恍惚間看到地上成排成卷的紅鞭炮。
前日下的雪在背陰結出冰殼，來福女俠神色茫然，腳下動作淩亂，冰碎雪裂中，她突然悟到心炮的真諦！
來福女俠尚未因自己的頓悟仰天長笑，遠遠地，她看到來財女俠提著紅色塑料袋走來。
難道她買到炮了？
來福女俠突然意識到自己在這個江湖中只是隨波逐流的蜉蝣，兩句話就被人抓住破綻，來財女俠只是那樣慢慢走來，就讓她的心炮出現瑕疵。
兩人在巷子的陰影裏靜靜地站著。
來財女俠先開口：「你的炮呢？」
來福女俠平復情緒，仰頭正色道：「我的炮在心裏。」她說完這番莊嚴的話，心中解脫，對提著的紅色塑料袋裏的甘蔗也釋然了。無論如何，她倆都是過年江湖裏，兩個惺惺相惜的後生，這種彼此尊重，只存在於尚未能在年禮上出頭露面的年輕人間。
來福女俠眼眶濕潤，帶著敬意問道：「你的炮呢？」
來財女俠擡腿跺兩腳地上雪殼，泄氣道：「我的炮在鞋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