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夕陽

“看書的時候啊,筆要在手上,重點的地方啊,要劃下來,不然你看了跟沒看有什麽區別?俗話說‘雁過留痕’,你們學了什麽東西也總該有點痕跡吧,人生在世……”
文遠覺得要是再不拿出支筆來隨便劃上兩條線那這節課就沒完了,於是極其不耐煩地打開書桌的翻蓋,看看能不能找出支筆來,沒有。又去書包裏倒騰了半天,沒有。他這才想起來,文具袋落在家裏了。
“真夠煩的!”文遠嘴裏不經意就吐出了這樣一句話。
“有些同學啊,到現在筆都沒拿出來,做人哪,不能打無準備的仗……”
 簡直沒完了!
每個字都像根刺兒一樣紮得人渾身不舒服,恨不得現在讓人把教室抽成真空教人聽不到一個分貝!
文遠惱了,索性從同桌文具盒裏搶過一支筆,然後握著筆隨便畫上幾條線。結果由於用力過猛,筆尖甫一碰著書,就聽見“嘶——”一聲,書上劃出了一個大大的口子,堪比刀疤臉上猙獰的刀疤。
文遠現在只覺得熱血直往腦門上沖,自己跟吃了炸藥沒什麽區別了,索性連筆帶手一起往桌上摔。
“呯!”
全班六十多眼睛齊刷刷地看向這邊,當然也包括講臺上那雙冷峻中不著聲色地帶著洶洶怒意的眼睛。文遠不喜歡被認為是嘩眾取寵,偏偏講臺上那位就是這樣認為的,然後不冷不熱地送了他兩個字。
“出去。”
於是文遠趴在了走廊的外墻上曬太陽。為了避免又被老師評價為“吊兒郎當”“無所事事”“不學無術”……他還特意抽了本書用來裝模作樣。
今天陽光很好,但文遠知道自己的心情並不好,也知道自己這幾天都是如此,陰郁的烏雲團在胸口久久不能散去。而這都是因為前幾天自己沒頭沒腦地給老媽打了個電話。電話裏說了很多,但他已經記不清了,只有一個片段還深深地刻在腦海裏:
“你自己看看你上個星期天的日記,你就說你有沒有把心思全都放在學習上?”
“你看了我的日記?”
“我需要了解你現在的學習狀態,不然……”
“你看了我的日記?!”
“因為你現在的分數很令我著急,我是為了……”
“你看了我的日記!!”
電話那頭突然沒了聲音,但文遠覺得腦子裏嗡嗡的,耳邊是不盡的嘈雜。
“是的。”
“你覺得你有什麽資格看我的日記!你憑什麽翻我的東西?你憑什麽要了解我的狀態?你憑什麽?憑什麽!憑什麽!”
再也壓抑不住了。本來胸中有什麽東西正在熊熊燃燒,燒成的灰,燒成的渣,全部由那灼熱的焰氣帶著直往上沖,梗在喉嚨裏。而現在,他要將它們全部吼出來,不遺余力地說出來,幹脆,徹底。
“文遠!”
電話裏突然喝出一聲,“我在心平氣和地跟你說話,我也不想聽見歇斯底裏的吼。你現在需要冷靜下來……”
“你讓我拿什麽冷靜!”
……
之後又吵了些什麽,文遠記不起來了也不想記起來了,只是還記得最後通話斷了是因為自己的手機沒電了,而老媽肯定會以為是自己又在耍脾氣玩掛斷關機。
日記裏那幾件事沒什麽大不了的,要看也不是不可以。但偷看不一樣,被人偷看日記的感覺,就像在大庭眾之下突然被無情地剖開,被看光了,只剩下羞惱與不安在腦海中揮之不去。
“果然,這個世界上,除了自己,沒有人可以相信。”文遠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長長地嘆了出去。
下午放學回家吃飯,文遠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伸了個懶腰,一下午的課終於結束了,不過一想到晚上還要上晚自習,文遠心裏就暗暗不痛快,再加上最近好像無論什麽事兒都跟自己過不去,所以文遠一度覺得生活沒有什麽盼頭,那些死纏爛打的人和事,永遠也擺脫不掉。
“阿瑋!”文遠喊了一聲,然後把雙手攤上衣口袋裏一插,徑自幽幽地走出了教室。
“來了!”隨後一個憨憨的身影跟到了文遠身後。
出了教學樓,要穿過平常集合的操場再從側門出去。文遠四處張望了一下,周圍都是像他們一樣要回家吃飯的學生。自己也不過是蕓蕓眾生中的一員吧,他又看了看稍遠處的四周,學校外邊,稀疏地矗立著幾棟高樓,那些較矮的民房也在四周環繞著,都是所謂的學區房。
“說是操場,不也就比四角高墻的院子大點兒。”文遠這樣想著,輕輕地搖了搖頭。
天邊突然有了不一樣的顏色,文遠擡起了頭,阿瑋也擡起了頭。
遠處民房頭頂上的天空,被夕陽的余暉暈染成了溫暖的橙黃色,一些雲彩揉在裏面,也浸染成了溫柔的顏色。這種既不明亮也不晦暗的光彩好像在暗暗流動,像是江河匯集入湖海,又像是湖海支流成江河,只是靜靜地流淌。文遠視野裏殘存的那棟高樓好像都不敢呼吸了,屏氣感受這份宏大的同時,也在體會著自己的渺小。這份夕陽,並沒有光芒萬丈到讓天地與之同色,但它確實在用力散發光芒,哪怕這是自己的黃昏,在臨行前,也不顯露嘆惋的顏色。好似一尊彌勒佛,任它朝日夕陽,我自端坐一方。
文遠的腦中又浮現了一些記憶。
一次,最後一節課一部分同學要搬凳子去另一個教室聽課,自己也在其中。後來下課後就直接放學了,自己懶得回教室,就讓胡默幫忙把凳子帶回教室,自己先走了。回到家後收到了一條短信,是何笙年發來的:放學了我看你座位上上沒凳子,就去你聽課的那個教室找,但是門鎖了!雖然後來才知道是胡默把文遠的椅子也丟在胡默座位上了,但收到短信的那一刻,自己心裏真的有所觸動,人人都趕著放學回家的時候,居然還會有人惦記著自己的椅子有沒有拿。那種感覺,就像是一杯深夜裏的熱牛奶在胃裏慢慢回味,味道很平淡,卻很溫暖。
而另一次,自己的心情落入低谷的一個早晨。自己在趴在欄桿上,一動也不想動。這時胡默一如既往笑嘻嘻走過來跟自己打招呼,而自己卻沒有像往常一樣親切地喊一聲“黑狗,早啊!”,只是悶聲“嗯”了一下。於是胡默站在自己旁邊一個不近卻也不遠的地方,雙手靠在欄桿上,和自己望向同一個遠方,仍是帶明朗的笑意,不動聲色地說:“這是怎麽了,有什麽事可要跟我說啊。”配上樓外的暖陽、春草,這句話化作一縷清風吹向低谷中的自己,然後攜著自己向上、向上。溫暖的陽光灑在身上,幾縷陽光一不小心漏進了心裏。自己才明白,原來,人間現在是四月天。
……
生活中許多這樣的小事,放在平時都是最平淡無奇的,這一刻卻不斷湧現在文遠腦中,而那些大大小小的感動,也在漸漸驅走文遠心中的煩悶與不痛快。
“阿瑋”,文遠把右肘放在了阿瑋左肩上,伸出雙手的拇指和食指拼成了一個框。透過這個框,可看到天邊的落日,和變幻的流雲。
“我一直覺得看照片的人比看實景的人看得通透些,就像棋局外的人和棋盤上的子。”文遠把手拼成的框拆了,肘也從阿瑋肩上放下來,
“但我現在覺得,看照片,看的是別人的生活,而我現在看到的一切,都是我的生活!”說著,文遠笑了。
對啊,我的生活!生活裏會有許許多多的不痛快,我們或許會因為這些不痛快而悶悶不樂,但這也是生活的元素。同時,生活裏最不起眼的那些小事,往往也是最觸動我們心弦的美好。是好是壞,都是上天贈予我們每一個人獨一無二的禮物。是生活塑造了我,也是我選擇了生活。
阿瑋看著他,也笑了。拍拍文遠的肩,“走了,文藝青年,去擁抱你的生活吧!”

推薦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