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情背後的上海

又碰到了十字路口。再一次碰到十字路口,或許就在下一個瞬間,但我很享受這短短十多分鐘的迷失感,一種被稱為“非智性”的迷失感。
   福州路的冬夜,生活緩慢地轉向了文化與市場的身後。路兩旁的老洋房照舊立著,二層以上拱頂花窗也照舊排列得很整齊,但已無光亮。燈光大多從中下層新建的店門傾瀉而出,使原本硬冷的也反出暖光,像是鍍了一層薄薄的金屬。二手書店的書墨香褪去,街道被濃烈的奶油香和烤肉味覆蓋。人們走出書城和舊書店,湧向周邊的餐廳和商場,喧嚷聲一時沸騰了整個文化街。
   這時,舊書店基本都打烊,書城裏人也基本減少,來福士廣場則人滿為患。為了喝到一口喜茶,有只隊伍甚至從廣場北門裏排到了門外,像只長蟲似的把半截隊伍折到另一條路上。人們其實根本不願如此擠在一起,只是“網紅”這兩個字的魔力太大,沖淡了對彼此氣味的厭惡。
   不過,網紅店並不算多,許多年輕人也更願追求穿的玩的實用的潮品,比如小米專賣店裏的黑科技,亦或是形形色色的創意DIY手工。他們走在街上,穿著新潮而得體。女生許多畫了眼線,化了淡妝,;男生大多比較隨意,有些可能只是礙於女朋友的面子,在穿搭上下了點功夫。
  不過,在這樣人群熙攘的大街中,想通過外貌吸引人們的目光,表現自己的氣質,似乎是件難事。這很有可能會使某些來此處打卡的文藝女青年略感失望,不過我想,這種失望很快就會被男朋友的摟抱、承諾以及隨之而來的吃飯與購物所消除。
走進廣場內部,你可以看到外圍數量繁多的面包房,香水店,箱包店相互連接而形成一條環帶,將人群圍在中央。許多人就在這中央走動。如果你細細觀察同作為人類的他們的話,可以一會兒看到起褶的灰夾克,牛仔褲,n沒大寫的耐克鞋;一會看到jk,肉色打底褲,加了增高墊的馬丁靴(從小腿和大腿長度比例不對可看出);一會看到禿頂,肚腩,粗壯的大腿與小腿肚;一會看到秀發,纖腰,以及露在鞋後套外張弛有度的纖細足跟。嗯 細而長的足跟……此刻,或許某個“仙女”從你眼前經過,引起了你久違的註意,但三秒一過,你的視線又會被奇形怪狀、高矮不一的“凡夫俗子”淹沒。
假設這時你已經逛膩,跟著人流出來,走到在福州路和雲南中路的交界口,那麽朝左,你可以看到廣場的一層,靠近正門的地方,是一連串國際奢侈品名牌,如ESTEE LAUDER(雅詩蘭黛),上頭FURLA,簡約的大寫英文字體微微發亮。而就在同一個視野範圍內,廣場側壁高懸著的烤肉店招牌“伊藤新苑”似乎就沒那麽高級,黑底紅字,我差點以為是還未出售的樓盤。不過,這並不妨礙人們提著剛買完的包包,昂首闊步地跑到店裏大吃特吃——這一切簡直一氣呵成。
   穿過來福士廣場的人群和燈光,走過黑漆漆的福州大樓,一切又靜下來。這種靜百無聊賴,一切的熱情都在此渙散。地面上的石頭是冷的,街道上的磚塊是冷的,人的臉被風刷過也是冷的。我走著,和那群默不作聲的人一樣,任瘦削的街道從我身後悄悄流去,時間也仿佛模糊不清。
可能已經七點,也可能是八點?反正都一樣。我也應該找些樂子。正這樣想,一張海報出現在我眼前,兩行發白光的哥特體英文引起起了我的註意。我站住,有些鄙夷,又有些眼饞地凝視。
House of blues & Jazz.
室內吐出各式的聲響,細細聽,有藍調的啜泣,薩克斯管的低鳴,有人群的歡笑,蹩腳的外語……各式聲音此刻毫不違和地糅合在一起,有節奏地起伏,邀我進入。
藍調不是藍色的,起碼在這裏,它不是。除了“安全出口”四個微亮的綠字,周遭都被紅色浸潤著,將那四個綠字襯得更加突兀。
   穿過走廊,裏面是紳士的洞穴。一個很小的廳,不規則的空間,擠滿了不規則的人與音樂。很讓人驚訝,在這麽一個小小的空間裏,竟放得下一個樂隊。舞臺左邊站著薩克斯管手,正在調試音準;中間坐著的是鋼琴手,正搖頭晃腦醞釀感情;右邊身穿玫瑰紅長裙的女歌手則正彎下腰同觀眾對話,從她那輕松的神情從容的談吐可以看出剛才場演出已圓滿結束。廳的外圍燈打不到的地方,也就是放酒的吧臺,許多男女就圍坐在一旁,趁著幕間休息,在黑暗中喝酒,談笑。他們說話聲很輕,多是外語,但單從語調上內容也能猜出一二。激情在我身旁暗自流動,我不想打擾他們,朝廳中央的位置走去。
   說來也很奇怪,中央的猩紅柔光打剛才起就沒有變過,好像天生就凝固在這裏,並不淌動。我的身旁,一位戴著墨鏡的人突然湊近,向我訴說著自己是LGBT的經歷,語調裏帶有一種雄性的自豪——盡管我並聽不清她在講些什麽。談話是模糊而無力的,馬上被漸起的音樂和掌聲所淹沒。比起談話穿著更能說明一切。我打量起她——黑色抹胸上衣,牛仔褲,齊眉的短發,鼻瘦眼小,脖子上的唇印……在這音樂的呼吸裏,她的性別仿佛也被模糊掉了。
   突然,隨著鼓的一聲爆破,一個小個子的男人從臺下連蹦帶跳地、搖搖晃晃地到了臺上,木塊似的臉上刻著兩顆藍眼睛。“弱智,女兒帶他來的”她對我說。我有些難以置信,不過那個傻子很快就把氣氛帶動起來了——盡管我聽不懂他在說些什麽。
那是一張呆滯而臃腫的臉,加上那粗大的腰身,脂肪仿佛從他的下巴連到腳跟。這個男人一米六左右,看樣子大概有八九十公斤,身體因肥胖不和諧地左右擺動。他微笑著,用一種嬰兒的語調喃喃細語,大家夥都被他這笨拙而低智的形象所逗得哈哈大笑。“Let’s cheer up.”哦,那是他的女兒,鎮靜地笑著,眼裏神經在悄悄振動。
   隨後唱起的是一首是平克·弗洛伊德的《money》,七八拍的。他唱著,粗短而有些畸形的小手在空中緩緩曳動,整個廳色彩都被砸錢的聲響濃縮成一種壓抑與瘋狂。他唱著,每一拍都好像沖破肉體的城池,超現實的妄想產生於其低智的腦袋並隨眾人的掌聲蕩漾。他唱著,一只手扶著他幾近掉落的腦袋,一只手托著溢出來的肚皮,大張著的皴裂的嘴唇好像充滿了希望。廳中所有人都被這激情的潮水卷了進去,扭動著身子,希望不要被興奮所打敗。  
 “Laissez-nous acclamer…con……continuez……”
   穩當地站在舞臺中央,汗水淋漓,頭發稀疏,挺直了有些側彎的脊柱,炫耀著他笨重的腰身與猥瑣的眼神,他,好像就是從另一個世界的盡頭而來,故意把人們所想要偽裝的一切都公諸世——此時,他又有點像一個奇妙的預言家,一個能夠洞察一切的先知,在那些興奮的,嬉笑的人群中,是一個那樣高尚的,仿佛能夠拯救所有人靈魂的生命形象,好像剛剛從何烈山上獲得了真理,以俯瞰等待救贖的眾人。  
然而人群卻覺得乏味了,沒勁了,竊竊私語一陣後,進而漸漸散場。我看了看時間,立起身,逃出洞口,同那些觀眾一樣,把那個傻子拋在身後。
屋外,路燈還是昏昏黃黃的,照著一片空蕩。沿著福州路再往前走一點,就是外灘,站在福州路和中山東一路交界口的觀景臺上朝浦江對岸眺望,可以看到浦東的地標建築群。東方明珠,環球金融中心,金茂大廈,上海中心,震旦大樓,並同匍匐在其半身腰下的一連串高度不齊的辦公樓、商場、酒店,雖近次日淩晨,仍綴滿了密集的燈點,照得天空也有些發紅。
燈光一直沿著江畔向東方絳紫的天際鋪展開去,如一條蜿蜒的綢帶,將原本烏黑的江水映成五光十色。江上的遊船已沒有,岸上的行人也寥寥無幾,站在空曠的觀景臺上,只能聽到江水擊打護堤的悶響,聞到水葫蘆與垃圾引起的河腥。不知站了很久,對岸的燈光像雨中的花影,在我眼中重疊交錯在一起,朦朧成一片,看得有些醉意,卻也有些悲涼。【這不是你的。】我不舍地掉轉頭去,重回福州路,想再走一會。
沿福州路往回走,路上基本空了,偶爾掠過幾輛車,飄來兩聲救護車的尖叫,不差多時便又恢復死寂。路兩旁的小店全已打烊,往櫥窗裏看,除了半透明的影子,黑洞洞啥也沒有。就在這時,不遠處的街角微微有些發亮,吸引了我的註意。走上前去一瞧,嚇了一跳,是個人!湊近,又細細看了兩遍,發現關節處的接縫,確定是假人,懸著的心這才放下,然而悵惘之情卻也生發。
膚白貌美,纖腰細腿,這些為真人渴求卻又不能企及的標準,假人生來便能達到。然而被雕刻得近乎完美的她們,來這世上的作用,便是被擺好姿勢,套上華服,囚在櫥窗裏供人玩賞——然後脫漆,掉皮,容顏不葆,於是被後來者所代替。不知為何,我似乎能感到有一種難幽怨的光從他們眼裏射出,打在玻璃上,擊進虛空裏——他們似乎已憎惡透作為“完美”的自己。
我仰望四周的樓棟,註意到還未熄燈的窗臺裏,仍有人頭在移動。【他們,或許在為明天的企劃忙得焦頭爛額,或許正在承受導師的PUA……】四處都是黑的,靜的。除了那寥寥幾點亮光,幾粒人影,其余的,大概多已穿過黑暗抵達夢境,去追求平時不敢追求的,痛罵平時不敢痛罵的東西了吧。
至於想睡睡不著的,我看到有一個,披著睡衣進了全家,買了酒食,也不吃,就坐在窗刷手機,一會放下手機目視遠方,一會又拿起,不知在想什麽……生活在不同房屋裏的人們,此刻在睡眠這件事上仍不能達成共識;被現實榨幹的人們,此刻也只能在夢裏繪製更大的圖景。他,她,我們,所有人……所有人都很累,但又都不知道在累些什麽。我喃喃自語道。
再往前走,是個橋洞,裏頭躺著一個人,周圍是七零八落的塑料瓶。由於裹著花格棉被,只能從露出的半只頭辨認出是人。他頭下枕著鼓鼓的蛇皮袋,腳邊摞了一堆快餐盒,頭頂歪歪扭扭寫著什麽,走近才辨認出來。是一個字:家。我耳根一熱,抱緊身體速速出洞。
之後,又目遇零星的夜宵攤,成人用品店的霓虹招牌,急診部外醒目異常的紅字,以及站在紅字邊抽煙的醫生。再看表,淩晨一點,沒有走下去的必要,便回。
曾經總是固執地想,如果沒有歌廳與舞廳,上海的夜晚還可以有其他花樣——這已經不同於五六十年前那個物質匱乏的時年了。但是夜晚終會走過,留下深深的遺憾。人群終將散去,化為零碎的個人,披上外套,在陽光裏也不回地行走,行走在城市裏,也行走在自我的“城池”裏。
   嗯……有時候我們會給人指路,有時候我們會給人讓座,仿佛只是為了緩解心中的尷尬與不安,以免引起不必要的爭端與非議。一個善意的微笑,可能已預含無情的回絕;一條禮貌的回復,可能隱藏反唇相譏;一句脫口而出的話語,或許已醞釀許久,一段插科打諢的玩笑,恐怕暗藏玄機。我們忌憚被真的人揭穿真面目,只敢在網上大張旗鼓;我們口口聲聲說要做自己,又怕自己成為眾矢之的。一個眼神,一個人,一座城,這麽拘謹而迅敏地運轉著。如果沒有夜晚,那真是要被偽裝所壓碎了呢。
   可有了夜晚,又不敢直面自己的內心,只希望用感官的刺激來緩解壓力——“魔都”的我們,從不會對現實的矛盾持有潛藏的恐懼。是的,有什麽好恐懼的呢?我們有先進的醫療設備,足以將人從猝死邊緣拉回來;我們有五花八門的娛樂設施,足以提供全方面的感官享受;我們的交通網絡遍布城市四方,市民出行便利又安全;我們教育資源豐富,升學率穩居全國前列(好像能考進985211的也不在少數);我們大把大把向科研、影視、文創產業投入資金,引進人才,就是要硬軟實力雙抓,使科學產業和文化產業齊頭並進,引領全國。就這樣,宣傳的標語遍布網絡,屏幕上的數字飛速上升,一切可觀的成就都在向我們表明,時代在進步,我們應幸福。
但,事實是,我們仍能在網上看到荒謬絕倫的新聞,聽到悲慘的訊息,在嘲諷或哀矜之余,抱怨或喟嘆社會的弄人。當時代的火車鳴著汽笛疾馳向前,我們為這有目共睹的盛景感到驕傲與自豪時,卻也同時為個體的未來感到迷茫——我為這時代做了什麽,這個時代又為我做了什麽,為什麽我在幸福的時代裏找不到幸福與歸屬……數字,發展,這些成了目的,而人則只能成為達成它們的手段……
  這時有人可能會說,凡事怪外界,倒不如從自己身上找問題,找答案。但試問,如果一個人已被社會標定了價額,被世俗規定了未來的所有可能(以致結局可以一眼望的到底),甚而被上司壓榨,被資本剝削,末了還會遭受陌生人“就這?”的質疑與嘲諷,那麽他的誌向再高遠,對人生思考得再多再深,對世間的不公心存悲憤,於人於己,又有何裨益?徒增煩惱,倒不如刷條微博,看個短視頻樂呵樂呵,好以更飽滿的精神迎接第二天的“福報”呢。於是,日復一日,大多數人學會了庸俗,學會了沈默,學會了遷就運命,變得圓滑世故,灰色可掬……
 然而有人不想沈默!
為了活著而活著,未免過於可悲。生活應多姿多彩,人生不能重來。於是,有人奮起,沖破枷鎖,越活越通透;活不通透的,便用享樂來冒充通透;有人生來命好,不務正業,也大有家底供他/她去揮霍,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至於命差些,不想努力,又不想歸於平凡的,就用虛榮給自己貼金,再設置各種借口將虛榮填平,以彰顯起合理性。
這就不難理解為何有人在拼團租奢侈品去寶格麗擺拍下午茶後,仍能在朋友圈得意地發上一句“女人,就是要對自己好點。”享樂,欲望,虛榮,一個接著一個的泡泡,誰都知道它們膨脹到一定程度會不攻自破,但誰都希望那一天來得晚一些,再晚一些。
 無疑我對於城市的激情與失落由此而來,那種根深蒂固在骨子裏的詩人的憂郁,總是讓我胡思亂想。回到家,我倒頭就睡,把靈魂壓到被褥下,不想再惆悵什麽。
但這一切到了第二天下午正好相反。
陽光下刺眼的玻璃,從樓叢伸出長長腳手架胳膊,以及從綠色鐵門中踱步而出的老人,趴在車頂上睡覺的小橘貓——在灰色的樓叢中穿梭,一切都顯得是那樣真實,那樣的有序,又是那樣的“緩慢”。
   漫步在福州路Art Deco建築區,再沿浦江一直走到北外灘,人跡稀少的辦公樓附近,就連灑在道路上的樹影都顯得“棱角分明”。那種洋不洋中不中的玻璃鋼公寓陽臺上有人赤著膊,伸著懶腰,皮膚黝黑,要在陽光裏化成液體。外地小孩拖著印有“喜羊羊”的拖鞋,從我面前叫著跑過,風聲戛然而止。
   沿著樓叢向前,在鋁製的極簡雕塑下滯留,眺望遠方長長運砂船在浦江上剪開一道口子,再縫上,然後我再行走,再滯留······溶解在自己的腳步聲中,我的精神仿佛完全的從城池裏滿溢出來,在陽光中徹徹底底蒸發、升華,一滴不剩。  如果我再繼續行走,可以看到黃紅相間的龍船像一只被馴服的大黃鴨在江面遊弋,還有被圈養在人造泊位的遊艇,鋼製白皮膚,很幹凈。很自由,還可以向相反方向前行,忘卻時間。我只是我腳下的影子,或是我呼吸的聲音。
   我還在浦江驛站度過了很長時間,寫了很多的詩,品味平克·弗洛伊德內省的曲調或是大門樂隊腐爛的歌詞,在環衛工人和其上司的交談與抱怨聲中尋找寫作的靈感。它那現代的木質結構設計精致而巧妙,有柯布西耶的味道,安靜而自然地擺在那裏。而眼前就是粉黛亂子草的波浪,皮膚白皙的長裙女人被其擁抱著,讓男朋友給自己拍照。當然,如果有外國的情侶讓我幫他們拍一張照,我也會欣然接受。
還有那些慢跑的、騎車的人,那些面對著江面唱歌的人,那些給貓咪餵食的人,那些互相摟抱的人,以及鮮紅夕陽下匍匐歸去的車,初醒的路燈,竹翳裏戀人的倩影,她的嘴唇,他的眼神,仿佛都成了一種極為平衡的節奏,在我腦海中螺旋上升。
    一秒鐘,一分鐘,一小時……和諧繼續保持著,也可能就譏諷而又有節製地綿延著(就像女人間的友誼那樣溫和和充滿歡笑而又有些拘謹的某種形式)平衡繼續保持。直到夜幕降臨,又被喧鬧與燈光所打破——西西弗推至山頂的石頭再一次滾下。
   曾認為,對於精神與城池的所有感悟,大抵都濃縮成“激情與失落”吧。正如加繆所說,對於生活的全部的愛就在此:一種對於可能逃避我的東西的悄然的激情,一種在激情火焰下的苦味。真是有些矛盾,不是嗎?那些消瞬即逝的東西,意義明知不大,卻還要渴望要得到它——娛樂,激情,性*愛,惡癖。把趨於動物本能的行為視為沖破城池、解放天性的絕佳方式,但又在獲得短暫歡愉之後愈加瘋狂修築城墻,難不成是希冀一場更盛大的破壞?但是人真的只是在沖破與修築的死循環裏面掙紮,不願直面自己的內心,而等待著“弱智”的娛樂者們,來解放我們,重構我們的信仰麽?信仰,偶像……呵,先前是崇高的,現在俯拾皆是。
   就是這種對於享樂的思考,將我拖入了對歷史的回憶。在再早一些的話,可以在南京東路的“老公園”找一找樂子,不過現在再也找不到馬的糞便和歷史獨特的氣味,只有“一點點”的人造芬芳。從把玩香檳票與獨贏票時的歡聲笑語,到街頭“抖音”的倩男靚女,我在想,如果女人們還能再穿上旗袍,男人們還能再穿上西裝,從石庫門的裏弄間彳亍而出,在百樂門中翩翩起舞,是否還能尋回過去的歡欣與花樣年華?答案是不可能。但同時,這一切不過是享樂的方式發生了變化,因為享樂的追求一直都沒有發生改變。
  但我錯了。
   我每周都會到浦江驛站去坐坐,下午一點左右。有時,當你從那種苦悶與煩惱的思考死循環中脫離出來,看到年輕的媽媽輕吻寶寶的額頭,看到年老的丈夫正在安慰殘疾的妻子,看到給環衛工買食物的孩子,便能漸漸明白,這個城市不只有激情與失落,還有對於生命最原本的愛。這時候,遠方的船只好像就能帶離我的煩惱,讓我重新尋找到生活的信念與律條,重新思考精神與城池的定義,從而遠離原有的偏執與無知,離開那引以為傲的失落。
   家暴,驅趕,離異……母親對我的折磨總是潛移默化地操控著我,讓我認為城市中沒有愛,只有享樂,從而加深了這種失落。但是我卻從來都沒有意識到這種失落的虛妄——我只是被困在自我的“城池”中,並以為享樂才是對這城市最真實的寫照。
  然而,對於那些從小到大都被真理所包圍,沒有遭受過侮辱、抨擊、掌摑、毆打以及被驅趕的人,那些永遠被保護被掌聲包圍的人,他們又是怎麽看這座城市的呢?他們可能贊同享樂的必要,肯定愛的存在,甚至不覺活著的困難。
但對於那些生下來就罹患疾病的人,那些滬漂的青年,那些疲憊的打工者,那些在宛平南路600號打滾與嬉笑的籠中鳥,那些被欺淩和辱罵的人,那些壓抑卻無人可傾訴的人,那些自閉的,那些殘疾畸形的,那些愛別人卻得不到愛的,想要安居樂業卻流離失所的,仿佛又是從更多不同的維度而來,自戀著自我的痛,那麽是否他們對城市的看法又被自我的維度所局限呢?
(宛平南路600號 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內  一位原先是雜技團舞者的精神病人正在倚墻沈思)
   我突然意識到,所謂的城池不再只是約束我們享樂的肉體,而是我們的維度。正是因為被維度所創造,才發現沖破維度是徒勞。  那麽對於那個純粹的弱智,那些二流的音樂家,那些“形變”的觀眾而言,他們是不是為存在於這個世上而拋棄自我地歡呼,以至於不想也不能洞見自我的煩惱呢?如果他們確實有著不同的城池,被其創生並從中堅守,那麽他們的享樂也不能限於享樂,悲慟也不能定義為悲慟吧。
   比如對於那些自詡為悲觀主義者的人,是不是甘願充當自我的狄俄尼索斯,在享樂之時如此定義:就算人生是場悲劇,也要有聲有色地演這出悲劇,不要丟失其壯麗與快慰;就算人生只是殘夢,也要有滋有味地做這場夢,不要浪費其情致與樂趣?更何況千千萬萬持有不同城池的人群聚在一起,只是在外表看起來一致。就連其理由與目的都不盡相同,那麽我又有什麽資格站在自己的舞臺上,鄙夷他人的舞臺,希冀以思想的頽流把他人頭頂的燈光沖滅?
  我是自私的,以抨擊他人的快樂為快,我的憂郁實際上亦是狂歡。
我是表演者,同時也是觀眾,迷失在自己的表演中,享受著別人的戲,既不得意也不憂愁。
我是那個“弱智”,純粹地奉獻自我的理念卻又向內傾倒,在自我的城池中不可避免又義無反顧地堅守下去,無論取悅還是惹惱他人都不加理會。我們都是那爵士樂廳的一份子,在荒誕與理性並存的宇宙間扮演角色,堅守城池,與跳梁小醜和智者並肩同行。我們是自我蕞爾小國中的王,狂歡給自己看。
當一切狂歡都趨於平靜,便會發現,時間還在行走,生命還在流逝,城池還被堅守,可我們還要去愛。因為愛是淩駕於一切苦難和享樂之上的,將所有人類聯系在一起的紐帶。只有愛才能沖破我們的各自的城池,打破人與人之間的藩籬。  
   於是乎,一股強勁的理性洪流由此襲來,一種莫名的平和與緩慢由此誕生,仿佛就是所謂的“生之愛”。如果我真的能夠笨拙地擁抱,笨拙地用彩筆去給靈魂上色,如果我真的能夠笨拙地去愛,愛自己,愛他人,去理性看待激情與失落的關系,那麽快樂、情欲、興奮與激情背後人類所共同渴求的東西也就不言而喻——希望被愛,不再孤獨。於是就能理解為何再一次次縱欲與悲慟之後要給自己修築城墻,為何在對世界充滿激情的同時充滿絕望,那只是因為我們被局限在自我的維度,禁錮在自我理解的世界中,而只在追求快樂的共性上達成了一致。
   不知為何,平靜湧上我的心頭,那種種美妙而平和的鏡像便從城市的一角一隅向我眼前浮現出來:石庫門中“永久牌”自行車沙啞的歸聲,多倫路翹著二郎腿的魯迅,南京路的霓虹迷影,棚戶區的裊裊炊煙,還有魯迅公園外賣糖葫蘆的人,江灣濕地的鳥雀呼晴,寒窗苦讀的莘莘學子,出租屋的奮鬥青年,新生的嬰兒,心電圖上直直的綠線,此刻都是那樣的真實,那樣的真實,混雜著肉體與精神的吐息,輕盈到進入城池的窗口我都無法察覺——或許那座城池,不過是卡夫卡筆下的城堡,寄居著每個人無處安放的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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