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yes

  她說她是一個怪物。
  “我說不清,就是,感覺很怪,青青,但我好像不大對勁。”
  這句話是我們最後見到一面時的最後一句話,我想不明白,本能地察覺幾分不對勁,是什麽不對勁呢?我說不上來。
  我們從認識的時候便一直待在一起,學校,街道,我們手牽手著一起走到學校對面的小書亭前,嘻嘻哈哈地攥著皺皺巴巴的五塊錢去和阿姨說要買的新書。那時候的我們還是帶著紅領巾的小學生,我們相互著陪伴走進初中大門。
  她的那句話似乎是在小學畢業時的那一個暑假的某一天說出的,讓我印象深刻的原因不過是因為那一天的她舔著冰淇淋的動作突然頓住,說青青,我不喜歡榴蓮味的冰淇淋了。
  外面的零食和小吃大多時候是不會出現在她的手上,至少在這個年紀的孩子看來多少有些格格不入,冰淇淋,蛋糕,好吃的東西她卻也只是偶爾會小小地吃上一次。
  我覺得奇怪,可是十幾歲孩子稚嫩的語言讓我沒有辦法去從這句有些正式的宣告裏提取到什麽信息。我想一想,把我手裏的巧克力冰淇淋遞到她唇邊,不喜歡榴蓮味,那要不要試試巧克力味?她搖搖頭,很鄭重地說不了,我以後只能喜歡草莓味。
  那個被吃了幾口的榴蓮味冰淇淋揚手丟進了垃圾桶,在夏天的高溫下逐漸融化,在空氣裏留下一點太過黏膩的甜味。我不知所措地去看她的眼睛,那雙我很熟悉的眼睛裏是很陌生的情緒,現在回想起來大概是一種稱得上“果決”和“悲哀”的復雜。
  初中時全然陌生的環境,我們的選擇不同,我回到了縣城的老家,而她進入了一所離家近的學校。
  學校封閉化的管理讓我們幾乎失去了聯系,一周一次的周末只能勉強讓我們簡單地說上幾句日常,從前的無話不談變成了現在的寥寥幾句。但我們的關系沒有因為這樣變得生疏,卻總歸還是少了許多交流。
  事情還不算太差,好在我們的假期總能抽出空子見上一面,用大半天的時間什麽也不做地黏在一起。
  “青青,我好累,”她把腦袋靠在我的肩上,綁起來的利落馬尾揚起小小的弧度,“你要來我家玩嗎,我們一起出去逛逛好不好。”
  “好呀。”
  作為她的好友,我不是第一次去到她家打擾,那對父母笑容溫和又誠懇,至少想起來時印象很是不錯,也總有時候會去悄悄羨慕她,開明的家庭和對於我來說算得上優渥的條件簡直是完全不敢想象的。有足夠的底氣去做喜歡的事情,可以去體驗更多的感受,去看更多的風景。
  那個年紀的女孩子從來都是羨慕著某一個人的,但僅僅也只是羨慕,我樂於看到她成為更好更優秀的人,而不是變成我妒忌的對象。所以我沈默地跟在她的身後,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追上她,我們可以一起變成優秀的人,誰也不羨慕誰,這曾是我的所有想法。
  那天晚上的我們穿著卡通圖案的睡衣頭對頭貼在一起用氣音說著悄悄話,我將那一點點羨慕心情傾訴出來,黑暗中卻聽到的只是她的沈默。
  房間的門大概是被風吹開一點縫隙,黑洞洞地總讓人疑心門外會不會有雙恐怖片中窺視著的眼睛。窗外透進來的燈光好暗好暗,看不清任何我們喜歡著的一小處風景或是一點亭子的屋頂。
  “青青,我很羨慕你。”她的聲音有些悶悶的,壓抑在房間裏近乎快要消散,“因為你什麽也不知道,但幸好你什麽都不知道。”
  這一句話讓我摸不著頭腦,可她的體溫覆過來,溫熱的手心慢慢蓋在我的眼睛上,很輕的說青青晚安,青青,不要被他們看到。
  被誰看到?被看到會怎麽樣嗎。好多疑問卡在喉嚨又被咽下去,我沒有問下去,只是睡意和那點不安隨著她搭在我背上另只手地輕輕拍動而湧上。一瞬間我發現她實在很溫柔,溫柔得無法察覺出什麽多余的情緒。
  她從來都是愛笑愛鬧的漂亮女孩,老師眼中的好學生,鄰居爺爺奶奶口中誇贊的好孩子,一切該有的美好品質給予她,宋樂,音樂的跳動著的樂符,她生來就該是林間蹦跳的小鹿。
  那句話並沒有被我放在心上,那時候的她在我心裏像是無所不能一樣的存在,我甚至不大去相信她說羨慕我的這件事。
  生活重新回到正軌,也許只是對我來說,她開始逐漸忙起來,每一次打電話或是發消息的詢問幾乎都得不到什麽回應,我只是覺得失落,隱隱地帶著慌亂的因素。
  好像那種慌亂莫名其妙,但是我沒由來地相信這一點奇妙的直覺,電話打過去,我聽到接通一聲之後的沈默,試探著開口喊一聲樂樂?電話那邊是很壓抑的低聲回應,她的鼻音並不重,甚至可以說得上和平時並沒有什麽區別,可我聽出來,她在哭。
  她出事了。
  抑郁癥,我聽到的第一反應只是楞和不知所措,在那之前我幾乎沒有接觸到任何關於這三個字的東西,對於它的所有認知就是空白。
  為什麽,為什麽是她呢?
  好像在所有人的眼裏變得奇怪起來,家境好的優秀女孩,開朗又漂亮,沒有經歷過什麽大起大落的籠中金絲雀。
  “這沒什麽的啦,我們能給他們什麽壓力?小孩子不就這樣嗎,唉,現在的小孩子啊,就是抗壓能力太差。”
  “可不是嗎,想想那時候我們的經歷,不比他們要坎坷得多了?”
  “我們不還是為了他們好嗎?”
  他們的口裏是自以為是地曲解,我做不了什麽,只能去盡可能地多陪她一些,只是關心和陪伴都來得太晚,我看不出她在我面前的任何異常,聽不出她話裏字字句句的求救。
  繁忙起來的學業讓我同樣無暇去顧及左右而言他,只是每次她轉向我時臉上都是笑,溫和的憐愛的笑。旁觀者一樣殘酷地去攪弄黏稠凝固的黑暗,抹在肌膚上掩蓋住血肉模糊的滿腕傷口和劃痕。
  我突然想起那個被丟掉的冰淇淋,只能,是一個在理解意義上來說無奈的詞語。
  年齡的增長使得我隱約明白了一些東西,文字,文字的遊戲,我把記憶中所有的片段翻出來去細細地尋找,有些東西和細節已經記不清了,但多少還能想起些關鍵的東西來。
  她在被誰窺視著嗎?
  草莓味,乖順的如同羔羊的美麗女孩,是什麽堆積著讓她變成麻木的白骨,我只能嘗試著去剝開一點點往事的枷鎖探尋原因。
  “你要出來玩嗎!明天是周末誒,要不要來我家!”
  座機電話是我們離開學校後的唯一交談方式,那一串很簡短的數字被攥緊了記在心裏,滿懷期待和興奮地一個一個念著摁下,雀躍地聽到那個黑色的話筒裏傳出她有些失真的聲音。
  “好呀,我很想你,也許我可以帶點零食去,然後我們一起去逛一逛怎麽樣?”
  周末的計劃被安排得清清楚楚,一周裏難得屬於自己的玩樂時間留下作為一點將要藏進心底裏的記憶,裝進玻璃的漂亮小瓶子滿懷期待地摟進被窩裏。香甜的夢境伴著黑夜一起沈進睡眠裏,不需要任何人的提早叫醒,我在七點二十三分從床上躍起來,洗漱、換衣服、早飯,我拉著有些高大的木凳子在座機旁坐下。
  約定好的時間是九點半,睡意和瞌睡蟲全然不見平時的活躍樣子。可是,直到十一點四十七分,我也還是沒有等到她,也沒有等到她的電話。
  難過,也委屈,想法當然早已記不太清楚,只是隱約可以揣摩是“我再也不要理她了”之類的幼稚想法。直到下午的三四點,電話終於響起很鬧騰的鈴聲,我心裏默念著一二三四五,探手去抓起電話筒餵一聲,聽到她一貫清脆的聲音壓下來。
  “抱歉青青,我去不了了,我得…學習。”
  沒有過多的解釋,只有一句很簡短的話語,我一時楞神著不知道怎麽回話,只是不知所措地聽到電話那邊傳來很含糊的喊聲,隱約是那位母親“怎麽沒有一點女孩子模樣”的呵斥,她匆忙應一聲,下一秒話筒裏只剩下忙音。
  捂住的袖口浸得透濕,我卻似乎隱隱察覺到不對,也許這便是我第一次發現的異常。
  再次去到她的家裏,那對很友好的父母從來對於我的到來笑臉相迎。只是她對待家人沒有什麽好臉色,冷著臉面對他們的噓寒問暖,帶著我快步進了房間。
  我不解於她的態度,張口想問被她拍一拍腦袋,笑容溫和如同往常,“青青要喝果汁嗎?我去給你倒好不好?”
  房間門被輕輕推開,我還來不及說好便響起熟悉女聲。
  “你們在聊什麽呀?青青在這裏就當做是自己家,不要拘謹哦。樂樂呀,房間門還是不要關上了吧,窗戶關了開著空調正好通通風。”
  氣氛一瞬間凝結,我清楚感受到身旁的她笑容逐漸冷下,一時間楞楞著不知道該說什麽。
  “沒什麽,我去給青青倒水喝。”
  她轉了身便往客廳走,腳步聲徑直踏到廚房,面前笑得頗為和善的阿姨輕拍我的肩又囑咐了一遍千萬不要客氣,後幾句便是在問樂樂了。阿姨問著她在學校中的表現和日常,我一邊答應著,一邊在心裏感慨於她的好相處。
  要是我的家庭也是這樣就好了,開放,生活得留有玩樂的富余,不用為了生活茍且太多。
  冒著涼氣的橙色果汁妥帖地盛在杯中,我看著她將房門合起只剩下一條縫隙。
  “樂樂,怎麽你…”
  話語還沒說完便被輕輕地咽回,我看到她的手指抵在近乎無色的唇上,很輕地噓了一聲。大概是我的錯覺,我看到她似乎顫了一下身子。
  這和許多年前的場景猛然重合,這才是真正不對勁的地方!
  所有的線索和記憶過往連通串在一起,我驚覺自己找到了關鍵。
  被扔掉的榴蓮雪糕,只能吃下的草莓雪糕,不被允許吃的孩子們的零食,女孩子的模樣和乖巧的女孩;夜晚房中的默然者,房門外“不能被看到”的窺視者。
  我看著她的眼睛幾乎要抽噎出聲來,是這樣嗎?樂樂,該是這樣的嗎?
  感官突然一瞬間地被生硬地拉扯撕裂開來,我看見她滿目的疲憊和手腕上的刺目血痕,我聽清她發出的尖叫哀鳴,我嗅到她身上的將死氣息。
  我們沒有出聲,房間裏只有空調運作的嗡嗡聲。
  可是我們都知道,知道沈默,知道沈重,也知道女孩年少時的那點羨慕和期盼從何而來。
  她猜到了我已然明了,可她的眼裏是一種保護者的憐愛,保護,從來都是這樣的。我可以不知道她的疼她的渴求,我只要看到她的光就好。
  手指顫著輕輕撫過一道道被劃開的傷口,外翻的皮肉新舊交加,淚水滴落砸到手上,我擡起眼扯出笑意問她,“疼嗎?”
  無力和自責把所有的遮羞布吞噬得七零八落,我看著她搖頭,只是湊近在我耳邊用氣音很低地開口。
  “噓,他們在門縫的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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