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炒栗子
這日她跑到蘇華街把賣吃食的問了個遍。
“糖炒栗子賣不賣？”她一手揣著圓鼓鼓的荷包，上下掂量著，裏面傳來陣陣銅幣爭相跳躍地響聲，恨不得比她還著急地從那擁擠的小地盤跳出來。
“沒有得沒有得，這個季節哪來的栗子咯！還在長著呢！” 那店家看了她一眼，隨即便作了答。
本是歪著頭，聽完這句她可就真苦惱了起來。
這可是整條街最後一家店了。
歪著頭還好，這一失落把頭一低，那下巴的肉可一點也不覺得害臊，整塊兒松垮了下來，想到了什麽呢？雙層榴蓮芝士！
天色暗了，她也不便久呆，也顧不上那店家突然看到那白凈的面龐多出那道褶兒，竟差點笑出了聲。
“江稚！你家表哥來啦！”
這還未到自家門口呢，便碰上隔壁賣花早歸的大嬸，沒賣完的花還沒清個明白，倒是對她家的事都看在眼裏。
“哪個表哥？我沒有表哥的！你別胡講！”
“你說的呀，自京城來，攜書為友，頗有氣度的那位！”這大嬸不僅觀察甚微，就連幾年前在她面前形容過那人的話，也記得清清楚楚。
“胡攪蠻纏！那是我戰友！”說完還未瞧得上那大嬸的錯愕地神情，便邁開那沈重的步子，自認為輕快地很，朝家中而去了。
“你何時來的！來這幹甚！”
被她用指尖指著的那位，正陪著她家老子愉快進食，閑聊甚歡。她一進來，把他手中雙筷嚇地魂都丟了，從指關節中順勢溜了下來。
“多年未見，一切安好？”
他見怪不怪，也未起身。只是背著她輕淺一笑。
江稚正眼再認真地瞧了一瞧，以為自己認錯了人，差點趕忙著致歉。
他和多年前已然大不相同。
鎮上正鬧著饑荒，多家有京城親戚可攀的早就逃命了，就剩下零零散散的幾家，靠著每月給軍隊收軍糧得來的報酬勉勉強強地維持了生計。
京城赫赫有名的大文官突然想起自己還有個姐姐被滯留在此，要是被旁人知曉傳開來，定說他毫無良知，連自家人都不管。
於是便隨便道了個理由，說是讓他那小兒子王董去鎮上看看人間疾苦，也好知道各家生活不易。實際是偷摸著把他那姐姐給帶回來，好生接待，免得在外給他惹事端。
到了鎮上，他見著的吃食除了白粥便是糙米饅頭，多數人還靠著山中野菜為生，心中滿是不快。
身旁的奴仆倒是眼裏有活，從馬車上捧來從京城帶過來的糖炒栗子，一人捧著，一人剝著。就站在一旁，等著自家小少爺使喚。
正當好生往前走著，他眼中忽地多了一人。
那人仰起腦袋，撅起那白嫩的小嘴，拱了拱鼻子，仔細地嗅著，竟向他這邊跑來了！
“那是什麽！香的很！”她絲毫沒停下那不雅的動作，頭頂地更高了，更是把腰彎了下來，湊近聞了個遍，經她這麽一聞，那奴仆都覺得手中的栗子是臭的了。
“回姑娘，是糖炒栗子，我從家中帶的。”王董雙手作揖，朝著她行了行禮。
她把視線從那栗子中收回，從上至下把他打量了一番，一身書生打扮，穿得好生體面，面容圓潤，不像此地之人。
正當著她未曾回話，他接上這麽一句：
“這栗子是我從京城帶來，姑娘若是嘴饞，這些我便送給姑娘了。”
“我何曾說過要吃你這栗子？”
“我是看姑娘對著這栗子看了甚久。”
“你一書生，一旁還有奴仆為伴，一人捧栗，一人剝栗，就差餵你嘴裏去了！自小聽聞鎮守京城多為武士，沒想到還有如此文弱的書生，連剝個栗子也要奴仆在一旁備著，隨時往你那只會說恭敬之語的口裏送！”
“你這栗子如此貴重，我可吃不起！”她將頭扭到一邊，雙眼卻偷瞧著王董的反應。
他一旁的奴仆正準備向前將那姑娘推倒在地，他用手把他們攔了下來，轉過身將奴仆手中剝好的栗子拿起一顆，放在她的眼前。
“姑娘誤會了，這栗子我也還沒嘗上一口，不如姑娘先替我試試味道。”
這人竟也不生氣，讓她倒是有點小愧疚，剛說的話是不是重了些。好像的確是誤會了。還沒想清楚呢，跟著那栗子的余香便撲了過去，一口連同那纖細的兩根指尖一同埋在舌中。
他嚇壞了，雙指抽了出來，隨即沒剎住，一屁股坐在地上，張開了口，用驚愕的神情望著正細細品味栗子的她。
“栗子不錯。”
“你…要是喜歡，便都拿走吧。”他被奴仆扶了起來，雙手抖了抖身上了灰。
“你叫啥名，來這幹嘛的？”她邊說邊從奴仆手中把栗子放進她那滿是補丁的衣褲內。
他正準備開口，他一旁的奴仆先是發了聲。“我家公子來這看看民情，哪曉得這破鎮子已是到了這般，聽聞如今還向著朝廷軍隊充糧，也不知道怎麽想的，自己都吃不起，還來充公領賞？”
江稚臉色沈了下來，往後退了幾步。
“住口！虧你是我家奴仆，竟半分規矩沒學到，等回到京城，準不會讓你好受！”
“我叫王董，我爹叫我特此前來，看看這裏饑荒的情況。”他將奴仆訓斥了一番，轉過頭來對著她語氣緩了許多。
“這裏沒有鬧饑荒，只有我家和其他幾家吃不飽飯。”她見著他也是好心，便向他道了真相。
“前幾月京城來人說是要求這裏居住的人能夠拿出部分糧食充公，以便作為前方將士的耐以生存的根本，可是這鎮上的人本就以賣糧為生，大都是以利益為主的小商人，那充公領賞領來的錢還不及自己賣出去的半分，索性大家帶著自家儲存的糧食逃了出去，在他鄉謀財。”
“你為何不走？”
“這是我家，為何要走？”
“你不怕餓死在這？”
“為何會餓死？等前方的將士凱旋，這裏還會滿是生氣的，到時候大家都會回來，我們還跟從前一樣。”
他細細聽她說著，盯著她那雙透亮的眼睛，沒註意她那雙小手從衣褲掏出一個栗子，往他手裏送了送。
那栗子不是剝好的，被包裹上一層厚重的殼，他在手裏估摸著了半天，也沒找到好的開口。
“笨死了！原來你真的不會剝啊！”她從他手中一把搶過，把那栗子往她腳底的石塊敲了敲，硬生生給開了個口出來。
他楞在原地，一動不動。
“你該做個武士，和那些在前方打仗的將士們一般，保衛故土。你整天待在那金絲籠裏，把話倒是說得挺會，可惜身為一個男人，竟連這栗子也不會剝。”
他啞口無言。
他站在原地看著她把那栗子慢慢剝好，厚重地栗子殼一片一片隨著那陣陣脆聲掉落在地上，像是自己的心也隨之被剝了出來，一瓣一瓣的，跟著她雙眸去了。
“你是王董？！”
“正是！”
“你壯了不少！”
“你不也是！”他起身轉向了她，掃了掃全身，目光停在她那肉嘟嘟的臉龐上。
“江稚你還真是沒大沒小，如今在你面前的，是王將軍。”一旁坐在桌邊的中年男子，先是試圖想堵上自家女兒那張不知天高地厚的嘴。
“將軍？！真是將軍？！”
“是，你爹沒說錯。”這時他竟從江稚的臉上看到幾年前他第一次見到她的神情，也是如今一般，十分驚愕。
“坐下吃飯。”父親先是打破了這一瞬的沈寂。
這一坐下，她的嘴重新開了鎖，胃口大開話也沒停過，不僅是好奇地很，更是覺得面前的他十分不可思議。
“賣花的大嬸剛剛還說呢，說我那京城的表哥回了，我想著我沒表哥啊，後來她說是你，我這就跑回來了。”
“都是小時候的事了，她居然記得清。”
“我先不問你怎就成了將軍，今日來我這兒幹甚？”她停下雙筷，雙手托腮，翹首以盼。
“女孩子家家，說話真是不繞彎子！”父親在一旁有些尷尬地笑了笑。
“嶽父大人不必如此，她向來這樣，我倒覺得熟悉。”
“嶽父大人？？”
“江稚，我是來提親的。”
她將剝好的那顆，徑直塞進了他的嘴裏。
“你吃了我剝的栗子，我們就誰也不欠誰的。”眼前江稚對著他笑嘻嘻的，絲毫不覺得自己做了什麽不合規矩的舉動。
“今日輪到我家送糧，不如你和我一起。”
他還未開口答應，便被她一把拉起，往家中帶去了。
他們推著糧車，來到送軍糧的地方。
裏面的人聽到糧車的聲音開了門，來了二人把車上的糧食搬了進去，臉上不曾有一分表情。他們扛著兩大袋糧退至門後，當著江稚二人的面正準備關上門。
“你賞錢還沒給呢！”
其中一人動作慢了下來，低下頭解釋道：“就這破鎮子下個月上頭都不從這收糧了，還想要賞錢？？你想得倒美小姑娘！”
江稚剛推完糧車，氣喘籲籲地站在那兒，都還沒回過氣跟這說話的鬥上一嘴。一聽這話更是急得不行，還沒等她開口，他從江稚身後繞到她身前，在身上掏了掏，拿出一塊令牌。
“按朝廷規矩辦事，把錢給她。”
那人先是戲謔笑上一笑，後張開雙眼定睛一看，竟是官牌！隨即在那大聲呼喊著大人饒命，把那準備私吞的賞錢顫巍巍地從荷包拿了出來，放在雙手上待他接過。
他接過賞錢，隨即把錢給了她。
“你還有點用嘛。雖是逞個官威，倒也挺像那些大官的。”她把賞錢藏進衣褲裝好，擡頭對他誇贊了一番。
“看在你幫了我這麽一個大忙的份上，以後咱就是戰友！”她把雙手搭在他的肩上，好似在她的辭藻中，沒有男女授受不親這樣的道理。
過了幾日，他將姑姑的事情已然處理妥當，去她家中準備告別。
“江稚，我得走了。”
“那你可還會回來？”
“會的，等我回來，江稚一定吃的白白胖胖的，每天都有吃不完的栗子。”
“你讓我變胖做什麽？你不安好心！”
“吃糖炒栗子本身就會變胖的。”
“那…那我愛吃，你也奈不了我何！”
王董不再多說什麽，往門外走去，江稚在原地停了一會兒，後面一路小跑跟上，卻被身旁不知何時搬過來賣花的大嬸叫住。
“小姑娘你在追誰呀？”
“我表哥！從京城來的！一路攜書為友，頗有氣度！”
她知道她這麽一停下來，便追不上了。她把嗓門拉到最大，祈禱他能聽見。
這是她第一次，也許也是最後一次這樣正經地誇耀他了。
姑姑的事情提前打理好了，她也是個通情豁達之人。她一直知曉自己有個弟弟在京城為官，也明白自己不能給添了麻煩，那日他特此來接她回去，她回絕了。這是她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怎能說回就回的。
“姑姑在此，不如幫我個忙可好”
“公子請講便是。”
“回京之後我會定期往姑姑這寄些昂貴的花種，這裏的泥土我察看過，適合載種。就當是給姑姑下半輩子謀個生路。屆時姑姑也能去城裏賣個好價位。”
“我只有一個條件。能否請姑姑移居到那江家姑娘鄰屋。”
“她愛吃糖炒栗子，還請姑姑每回去城裏的時候，記著給她也帶一份。”
邊防前線。
“將軍，你家乃是書香門第，怎地棄文從武，來得此地？”
“可能因為…你家將軍也愛吃糖炒栗子吧。”
月明星稀。
京城傳來二道喜訊。
我軍擊潰敵軍，全勝而歸。
主將歸城，迎娶將軍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