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什麽來留住你

  我拿什麽來留住你
  我沒覺得姥姥會老,曾經。然而,在那個夏日,在那朵燦爛如青春的驕陽之下,拉著我躲在斑駁樹蔭間玩笑的姥姥,那個年至耄耋卻大大提起嘴角比出一個“八”字說自己仍然十八歲的姥姥,那個身量日漸嬌小佝僂,卻仍是農活好手的姥姥,那個頭發絲絲縷縷芝麻黑的姥姥,不知道在什麽地方——或許是冷冷清清的庭院中某一個犄角旮旯裏,或許是蒼涼蕭索的她的丈夫的墳前,或許不過是劃痕日漸增多的那把木椅子上,不知道在什麽時候——或許是冰冷刺骨的西北季風擦著她的面頰過去的時候,或許是目送著幾個小姨提起婚紗裙擺的時候,或許是夜間一次次無法抑制地再難入眠的時候,總之,她就是這樣,似乎極突然,卻又似乎順理成章的,在某個我不知道的地方,在某個我不知道的時候,在那裏,在那時老去了。
  老去了。
  我給你瘦落的街道、絕望的日落,破敗郊區的月亮
  那天她從鄉下進了城來,她張開那因為幹燥而龜裂的嘴唇,含糊不清卻又仔仔細細地在兩個小時之內四次逮住我,問到:
  “你爸爸是不是現到還在桑植上班?”聽到我給出否定的答案,她跟隨著帕金森帶來的抖動顫著舌尖,轉過身,“那好,好。”
  我盯著她離開的背影,咀嚼著這熟悉的兩句話一十七個字。我揣摩她的每一個換氣,每一個暫時的停頓,每一處猶豫,和她離開前安心的表情,深深佝僂下去的腰背,背在身後幹枯的雙臂,再難清洗幹凈的因為長期的農事活動而積垢的甲縫。我用目光去努力地描摹她邁步的身影,極盡耳力去試圖留下她的鞋在地上趿拉發出的“嚓”、“嚓”的聲音。
  我就這麽望著她,看著她突然想起什麽似的站住腳,逮住我用她慣用的方言問到:“你爸爸現到是不是還在桑植上班?”
  於是我無端的哽住了。
  我給你一個久久地仰望著孤月的人都悲哀
  她突然愛財了。我很沒能想到,真的。
  她最近常常跑來城裏找我的媽媽和大姨。我起初感到奇怪,我問到為什麽一向抗拒城市生活的姥姥會突然頻繁地往咱們這裏跑,媽媽答道,她最近總是把錢藏起,自己不記得放到哪裏了,就說是人家拿了她的,又要跑去找小姨要錢,那大姥姥的遺產只有那麽多錢,天天拿怎麽辦哦,小姨不給她,她就來找我們幫她討說法啊。
  我看著媽媽的臉,我分不清她到底是在聊表無奈還是在強顏歡笑,我只是覺得苦澀,仿佛是在空氣中炸開無聲的苦,冒似毫無波瀾,難受卻無形蔓延。
  小姨她們也不能天天就這麽被她莫名其妙的罵啊。
  我說不出話來。
  我給你,早在你出生前多年的一個傍晚的黃玫瑰的記憶
  她幹活還是利索:擇菜,切菜,操起刀來手還是穩得,只是慢了些——慢了很多,慢吞吞地切菜,慢吞吞地對我裂開嘴,慢吞吞地說夾帶著粗俗臟痞話的方言,她說:“你看,姥姥都是快死噠的人了,沒莫子麻批用,就切個菜還可以。”
  她記憶衰退的厲害,脾氣也漲得厲害,身體也衰弱得厲害。有時她不記得我的全名,只是像八歲那年的夏天一般喊我的小名;她不再永遠和藹可親,總是弄出“親者仇”的做派;來住的那幾個晚上,我都能聽見她多次起夜發出的聲響。
  她好像突然變得那麽近——明明近在咫尺,卻那麽遠,遠到我伸手也抓不住,遠到明明就在眼前,卻好似在逐漸變作縹緲的虛幻。
  所有我試圖給你的,都只是杯水車薪。我給你我的愛,我給你我的陪伴,我給你我的理解,可我擋不住入你雙鬢的風霜,我找不回你摯愛的丈夫,我拆不下時間的枷鎖。
  我突然——如此突然的發現:某一天,你就將像那年的樹蔭,黃昏時分留下最後的半片斑駁,隨著越織越深的夜網逐漸變淡、消失油價、離開,留下我與輝冷的野月一同在天地之間相視無言;每一天,我都像在為你送行,我將看著你與世間漸行漸遠,看著燦爛的光吞噬你的身影。
  我將為你送行,可是我會好好為你送別。我知道我留不住你了,所以在這溫暖的黃昏,請你也別著急,讓我,我們,你的家人,再好好陪一陪你。
   我試圖用溫暖,真誠,陪伴來打動你
①:引自博爾赫斯《我拿什麽來留住你》。
②:姥姥指外婆的母親,大姥姥指外婆的父親。
③:方言,現在。
④:方言,粗話,沒什麽用。
⑤:化用自博爾赫斯。

文章是上一次看到姥姥後沒多久寫的,聽我媽說她現在都已經有點老年癡呆了。雖然老年癡呆的姥姥給小輩藏吃的這樣的故事似乎聽上去很俗套,但是上次去她家,她偷偷給我塞了一片鑰匙,讓我跟我姐姐去裏面,結果一看她把所有咪咪糖和酸奶什麽的藏在一大堆衣服下面,心裏真的感覺一言難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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