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寫你的名字

       這件事是關於外婆的,聽媽媽講起......
       在我們的父輩還在寫信的那個年代,媽媽外出打工,外婆住進了養老院。外婆在這養老院,人生地不熟的,沒有認識的人來陪伴,一個人很孤獨。日子越長,對女兒的思念就越是濃。
       終於有一天,外婆有了主意,她決定寫封信寄給遠方的女兒。
       可是,外婆不識字,她只能用一本,像她那樣孤零零的字典來學習。外婆的知識很貧瘠,很貧瘠,因為當她打開字典一看,才意識到這字典也並非尋常之人能用的——她壓根就不會用。這可怎麽辦呢?做不到無師自通,也不能麻煩護士和院長啊,她想。千徘徊萬猶豫,她思而再三,來來回回在房間裏踱了三大圈,就這麽著吧——去問問?這真是下下策了,因為人生地不熟啊。外婆揣著忐忑,趔趄著走出了房間,走到了隔壁王爺爺的房間外。房門大開著,她卻在門前站了好一會兒,才朝裏頭探出頭偷偷地望。不見人影,她小聲叫了一聲:“有人嗎?”話音剛落,從裏屋裏慢慢走出個披著外套的老人,見了外婆喜笑顏開:“啊呀,是生面孔,生面孔。可算有新朋友來看我了,怎麽稱呼?”外婆抿了抿嘴,笑著回答道:“叫我鳳妹就好。”“哦——會下棋嗎?來下下棋吧,鳳妹。 ”外婆左右望望,也沒個人來打個照應,只好坐下下棋。不要說外婆她不識字兒,象棋的幾個字兒她還是再熟不過了,這也不是什麽奇事兒,因為外婆的棋藝好著呢。幾次“將軍”之下,外婆連勝數局,終究是打破了尷尬的氣氛,笑著嚷著要讓王爺爺教她識字作為懲罰。
        “教你識字?”
        “對!”
        “我可只會聲母韻母啊!”
        “也行!”
         於是,王爺爺耐心地教起了外婆。外婆也是塊好材料,沒多久就學會了讀聲母和韻母,過了幾天她又學會了寫。
         外婆的信箋上,漸漸多了一串密密匝匝的拼音。
       “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外婆不便再勞煩王爺爺,便另尋明師。因為寫久了拼音,她嫌拼音既麻煩又難看。
        這次,外婆尋到了王爺爺隔壁的李奶奶家,房門依舊敞開著。“這兒的人還真不怕賊惦記!”外婆心說著,朝屋裏一瞧,一位青衫落落飾有彩繡的白發老婦人正在沏茶,這便是李奶奶。只見她不急不忙地呷了一口茶水,便緩緩轉過身來,正瞧見了門口的外婆。“喲,來客了來客了,”說著兩步並作一步拉住了外婆的手說,"來,妹妹,坐下吧,咱倆嘮嘮嗑!”這突如其來的熱情讓外婆有些不好意思,於是她只坐在沙發的一角笑著,拍拍沙發說:“就坐這兒,就坐這兒!”李奶奶轉身又沏了壺茶,遞給外婆說:“來,我女兒給我捎的,上好的西湖龍井呢!”外婆看著茶水只是應付著笑。李奶奶見了突然嚴肅起來說:“不喝?是不是嫌棄姐姐我啊?”“不不不!”外婆連忙端起茶杯嘗了幾口。又說:“這龍井可真香啊!”李奶奶見外婆喝了茶,轉而欣喜,問道:“妹妹有什麽事找我嗎?”外婆答道:“人都說活到老學到老,姐姐你能教我識字嗎?”李奶奶有些疑惑,問:“你要識字幹嘛?”這一問是問到痛處了,外婆怕談及子女,別人會像她那樣暗自神傷,便把寫信給女兒的事情壓在心底。她遲疑了會兒,有些小傷感,卻故作輕松地說:“沒什麽,就是想學習了,我如今大字不識一個啊!”隨後,李奶奶把一些字用筆寫在了一張紙上,教外婆識字。李奶奶走到外婆背後,俯身教他一個一個字的讀,一個一個字的寫。掛鐘滴答滴答來回擺動了不知多少次,李奶奶終於教完她所會的為數不多的字,兩人又恰談了多時。最後臨走前,李奶奶說:“我會的字也不多,你要是還想學,就也去請教請教東頭書房的老陳頭吧!”
       回來後,外婆的信箋上,拼音裏又偶爾夾雜了幾個漢字。
       老陳頭,何許人也?外婆詢問了護士才得知,這老陳李頭是個怪老頭,整天房門緊閉,見了人也不吭聲,沈默寡言的,每日晚飯後才會出來寫會兒地書。
       這日,外婆去了東頭書房,房門果真緊閉著,往窗戶瞧去也望不見裏邊,因為窗戶被些舊報紙從裏頭給掩上了。外婆只好試探性地敲敲門,問道“老陳頭,你人在家嗎?”話畢,從裏頭傳出個硬朗渾厚的聲音:“幹什麽?”“我這人不識字,想請教請教你。”說著,便聽見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向房門靠近,“吱呀——”,房門開了。眼前是一位身著白色唐馬褂的老人,氣度非凡。誰也想不到這怪老頭是這幅翩翩形象。 “進來吧。”老李頭把房門完全敞開了,示意外婆坐在書桌旁,外婆便欣然坐定了。老李頭又拿來紙和筆,遞給外婆說:“寫幾個字。”外婆也沒多想就順手寫了幾個字。老陳頭在旁盯著筆桿兒,對外婆的握筆、下筆都一一看得很仔細,最後他簡短地說了三個字:“這不行。”又自個兒拿起筆寫了起來。
       這老陳頭還真是功夫深,提筆握袖,舉足之間,如蜻蜓點水,似燕子翻飛般行雲流水,那堅毅的眼神、那遒勁的腕力、那流暢的筆勢,無不叫人嘆為觀止。不多時,杜甫的一句“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便寫成了,那是閃亮亮的兩行大字啊!
       老陳頭擱了筆,來回端詳了許久才點點頭:“這才行。”外婆被這一番功夫驚得半天只吐出句:“那我呢?”老李頭欣然笑道:“我教你吧!”就這樣,老陳頭手把手教起了外婆,指導她下筆的每一筆畫。開始,外婆連筆都不會拿,後來竟能寫出一手漂亮的硬筆字了。這也多虧她連續三周的學習。
       又是一個晚上,外婆另起一張信箋,用一手娟秀的字寫下了一紙思念。寫到最末,她竟又落下淚來,淚水斑駁了信紙。這幾日她都是這樣,白天和王爺爺、李奶奶樂樂呵呵,晚上卻不自覺地潸然淚下。她擦擦眼淚,把信箋放在一邊,匆匆上了床和衣而寢。仔細看信箋,上面遲遲未寫收信人。
       清早,李奶奶來到外婆房間,見外婆不在,便準備轉身離開,忽而她看到了書桌上那張信紙,好奇心驅使她拿起來看了又看。字跡娟秀,字字都是真情流露,句子通暢,句句都是苦口婆心,看得令人動容,看得讓人泛淚。李奶奶暗道一聲:“原來她是這般思念女兒啊!”看到最末,她發現沒有寫明收信人,但內容肯定是寫給女兒的。她心想:“補上收信人?要這麽麻煩幹嘛?”於是快步出了房間,向院長問明了外婆女兒的姓名和號碼,囑托給自己的女兒去村委會給外婆的女兒通電話。
       果不其然,過了幾天,我媽,也就是外婆的女兒回來看望外婆了。車子把人送到了養老院門口,外婆便聞訊出來。兩人見了面,緊緊摟作一團,哭成了淚人 。
      “媽,我回來了!”
      “你怎麽不早點來看我呀?”
      “您也真是的,寫封信給我為什麽不寫上我的名字,寄給我呀?”
      “想寫你的名字,可媽,怕耽誤你工作啊!而且,我現在有了幾位朋友,也不孤獨了,用不著你來陪了。”
       在旁的李奶奶和女兒見了兩人團聚,滿心歡喜。
       誰也不料——
       一封信,打破了人與人之間陌生的厚障壁。
       一封信,連接了人與人之間的真善美。
       一封信,拉近了人與人之間的距離。
       最忘不掉的還是那句:“想寫你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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