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溫來得猝不及防。
        前一天還恨不得把它扯下來撕成碎片的太陽,現如今消失得無影無蹤。可能是害怕我一整個夏天最惡毒的詛咒應驗,它就像察覺到什麽似的躲到雲層後面去了。
        我是很討厭太陽,畢竟每天都將近四十度的酷暑,一旦出門就意味著要汗濕掉一套衣服,對於本來就沒有多少可以穿出門的衣服的我來說,每兩天就要洗一次衣服,實在是太麻煩了。
        我期望著這個酷暑就這樣過去,每天都在內心祈禱。我看不得陽光,但凡看到地磚上那幾縷從窗簾縫隙逃進來的陽光,都不免渾身一軟,失去動力。
        但我不會就此把窗簾拉到嚴絲合縫,我嘆一口氣,說不定它們也是因為受不了炎熱,想要躲到我屋子裏來吹空調。
        這樣的日子仿佛沒有盡頭,但也僅僅是仿佛,和前一天的預報不同,酷暑沒有再繼續折磨我的身心,而是搖身一變,比陽光更難防禦的冷風從我身上每個縫隙竄入,冷得我恨不得從雲層裏把太陽拽出來,抱在懷裏暖一暖。
        失去了才知道珍惜,我聽到太陽哼了一聲,連那不小心跑出來的一絲陽光都消失殆盡。
        可我雖曾經厭惡太陽,卻從未厭惡過月亮。
        它在我身上施了黑暗中不會迷失方向的魔法,就像媽媽輕輕在我身上披上一層薄紗,怕我睡覺蹬被子著涼。所以每每當我擡頭能看到它時,內心都能感覺到一絲鎮定與安寧。
        現如今,它卻朦朦朧朧,不知為何帶上面罩,不願直視我。
        是的,連月亮都不願與我對視。我又嘆一口氣,從湖中的倒影望向它。
        那種朦朧就好比,考試的時候,好似見過這道數學題,卻猶猶豫豫迷迷茫茫不知道之前見到的到底是它,還是它的孿生兄弟,筆尖停留在解題的解字最後一筆上,怎麽都無法下手把那象征著開啟的冒號點上去,最終還是長嘆一口氣,視線滑向下一題。
        這種煩悶和不甘心,讓我想要跳進湖裏去,撥開它臉上照著的面紗,還我一片清明。
        但這種猴子撈月般的幻想最終還是不可能實現。我被冷得一哆嗦,湖邊的草坪聚滿了寒氣,正在一點點侵蝕我的肉體。
        雖然我不會就此沖動跳進湖裏去,就算我跳進去了,漣漪也只會讓原本完整的月亮碎成一片一片,我不僅達不到目的,還會在冰冷的水裏逐漸被麻痹,然後一點點沈下去。
        或許會有岸邊目睹經過的人,作證是我自己跳下起去的。
        這樣不就和跳湖自殺沒什麽兩樣了嗎?
        我當然不會做自殺這種事,我的理智和求生欲不會讓我這樣做。但不這樣做,和我不會去想,又是完全不同的兩件事了。
        我直起身——實在是太冷了,不得不活動下身體,於是我繞著湖邊漫步。我不止一次地想象過,如果我就此沒進河水裏。我會沿著岸邊下坡的草地走下去,身邊種有夾竹桃,茶梅,迎春和海棠,我告別它們走向水與土的交界處。首先是腳下泥土的觸感逐漸變軟,好像每向前踏一步都是在向沼澤和深淵前進,逐漸濕潤的泥土扒上我的鞋子,然後同永遠都不會松手的力量,讓我逐漸和它融為一體。
        最開始是腳尖,狠下心花重金購買的鞋子還算對得起它的價格,我的腳趾會感覺到冰冷,仿佛帶著詛咒般的冰冷——或許我一整個夏天對太陽的詛咒,都被這譚深沈又不見底的湖水吞噬了。
        然後整只腳沒入水中,從腳踝處爭先恐後被襪子吸收進來冰水,我那並不堅固的防禦被打破,皮膚終於直面地體會到了人心的惡毒。
        而一旦整只腳都沒入水中,就不再有我的退路了。湖水冰冷刺骨,我仿佛上癮般地看著湖水沒過我的膝蓋,大腿,然後一點點失去知覺。
        我想象著當湖水把我整個人都吞沒,會是什麽感受。頭發四散開來,在水中可以一根根分明,若是有時間,我應該會數清楚我到底有多少根頭發吧。
        可惜我並不是那樣天賦異稟,沒有辦法在渾濁的湖水中睜開眼睛。這樣想來,我甚至連自己浸在湖水裏的樣子也看不到。
        然後這樣閉著眼睛逐漸沈底,仰起頭也看不到帶著面紗的月亮,在這個光線都照不進來的渾濁的冰冷的湖底,觸摸到人們藏在這裏的,每個人都再也不想見到的罪惡。
        當然,這些一切都只是想象罷了,最後我為了暖暖身子,跑去湖邊不遠處亮著光的便利店,買了一杯熱氣騰騰的可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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